待赵张二人歇下，万籁俱寂，高少怀趁夜出门——
然后被卓潇逮了个正着。
少年站在月色下，笑吟吟地看着她，就好像他不是专程出来堵人，而是一早就和她约好，就等着她出来似的。
对上他明晃晃写着“我就知道”四个大字的眼睛，高少怀脱口道：“你怎么在这儿？”
她早知卓潇聪慧，也不意外他能猜到她的打算，但他这是……要拦着她？
这一趟非去不可，高少怀心想：“如果他非要纠缠，那就把他打晕拉倒。”
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凶光”，卓潇若无其事地朝她走过去：“你要上山吧？我来给你送东西。”
他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长发全部束起用布巾包住，边走边从自己那身捂得严严实实的劲装里掏东西出来，等走到高少怀面前时已经满满当当捧了一把各种瓷瓶竹筒油纸包，一股脑地塞给高少怀。
高少怀：“……”
这鸡零狗碎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卓潇一样一样细细给她交代：“瓷瓶里是解毒的药丸，竹筒里是止血的伤药，两个油纸包一包是毒药粉一包是迷药粉，你贴身带好，方便应急。”
高少怀：“？”
没必要吧？就去溜一圈，又不是什么凶险地方，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
看她那“有刀、有盘缠、有人带路”的行事作风就知道，此人出门在外最多带一包金创药，别的压根儿不想往身上搁，之前在黑龙寨能从身上翻出药来纯粹是知道连累了无辜特意准备的。
这些个沉甸甸的竹筒瓷瓶就更别说了，高少怀根本懒得带，当场就要拒绝。
然而在她说话前，卓潇抢先开了口。
“高姐姐，张嫂嫂说的那座山你以前去过吧？”他闻一能知十，白天看高少怀的神情举动就把内情猜了个大概。
他问高少怀：“那里有问题？”
“不好说。”说起正事，高少怀手上动作一顿。
“那山是一个小门派所在，叫撼山帮，我和阿玠七年前受邀去过一次，有些印象。”她和卓潇简单解释两句，因为实情如何尚不知晓，没下断言。
卓潇若有所思。
七年前高姐姐还未结识秋殊晓，能在七年前邀她和裴玠上门，想来应是正道门派，但……
“掳掠稚子——这可不像是正道行径。”稍一琢磨立刻就明白了高少怀的顾忌，他表情稍凝，“是有人鸠占鹊巢？若真有贼人，贸然带赵大哥和张嫂嫂上山，怕是不好应对。”
“猜得挺准。”高少怀对他的敏锐颇为满意。
她话锋一转：“不过还得要探了才知道。”
打从开始她就注意到了卓潇这身颇有“梁上君子”风采的衣裳，起先她只想把这小子打发回去让他别碍事，不过现在……
“你是想和我一起去？”
带上他也不是不行，她自己单独行动固然来去轻松，但这小子慧黠伶俐，带上他自己可以少操点心。
卓潇却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答案：“不，我只是来给你送东西。”
“高姐姐，这些药你带好了，遇事小心，千万珍重。”
高少怀有些意外，不过也没有勉强：“成，那你回去吧，夜深了，早些休息，我会赶在日出前回来。”
卓潇点头应了声好：“你走了我再回去。”
高少怀略一颔首，抬脚就走，走出一步想起手里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累赘”，她立刻扭头想塞回给卓潇，却冷不防地撞上了卓潇的目光。少年站在原地定定注视着她，目光如有实质，牢牢粘在她身上，堪称望眼欲穿。
四目相对，卓潇的脸腾地红了。
高少怀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她挑起一点眉梢，表情促狭，语气笃定：“真不想去？”
不想去他给自己收拾成这样干什么，晚上出来送东西哪儿用得着这么折腾。
被她识破小心思，卓潇有点不好意思：“想，可我身手不行，怕拖累你。”
高少怀递给他一只手：“想就走。”
“你替我拿着。”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拽，高少怀把他那一堆“宝贝”塞给他，奇道，“你有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怎么不来问我愿不愿意带你去？”
“想去是想去，但我不想连累你受伤，也不想你为难。”卓潇解释道。“所以想想还是没问。”
“没事儿，带你一个不打紧。”高少怀表示无需顾忌，“小时候师父出门我也总爱跟着。”
卓潇总觉得她这个说法有哪里不太对劲。
说话间，高少怀已经已带着他飞身跃起，眨眼工夫就出了村，穿过夜色往西赶去。
西南群山林立，植被繁茂，山中虎豹猞狸熊瞎子出没频频，还有不少毒蛇，白日不安全，晚间更是危险，为数不多的百姓都聚居在少数野兽不爱来的地方，别看地方够大，人烟却实在稀少。但凡有些实力的江湖门派都嫌此地荒蛮闭塞，也就只有撼山帮这种有点本事又没甚底蕴的小门派，肯窝在这里和当地“南蛮”滚在一处。高少怀上次来时见他们帮里防卫颇为松懈，比郑大龙那被她整个拆过一遍的黑龙寨也好不到哪儿去，大约也正是这个缘故，反正周围也没什么江湖人——别说江湖人了，这地方连人都没有多少。
但这次还没到山脚，她就已经察觉了异常。
这山下分明暗藏着不少守卫！
这些人的气息对高少怀来说就像暗夜烽火那般鲜明，绝无错判的可能，高少怀匆匆一扫，心里有了数。
虽说武功都不入流，但也确确实实是有内力在身的。
“别说话，也别出声。”她给卓潇传音，“如果发现了什么就打手势。”
卓潇跟着她半年，算是把半辈子的“大场面”都见完了，对这等“危机”驾轻就熟，闻言心领神会，乖乖点头。
山间地形复杂，为了省事省心省时间，高少怀一路过来都是带着他在树顶纵掠。暗中藏着的人身形未显，气息却分明在半空中，估计也是藏在树冠里。
她的“萍踪万里”是顶级的轻功，虽不以隐蔽见长，却胜在极致的轻灵迅捷、变化万端，以撼山帮这帮人的修为眼力，除非她大剌剌地直接从他们眼跟前过，不然这群人保准连她的影都摸不到，只会感觉到有一阵风从身侧掠过。但卓潇不通内力，气息在习武之人面前无法遮掩，即便有她带着也很难避开。
除非……
“我先给你点穴闭气，”想起幼时高景行带她时的法子，高少怀传音嘱咐，“会有点难受，忍着些。”
卓潇颔首示意她自己准备好了。
他一个头还没点到位，高少怀已经出手如电，并指沿着他胸口正中一路点了下来，天突、华盖、玉堂、中庭，最后一下重重落在鸩尾穴上，一股钻心剧痛霎时从胸臆间穿上来，心肺处仿佛被一根长钉瞬间打穿，冷汗登时顺着卓潇的后脊背淌了下来，他衣裳湿了一片，本能地咬紧牙关。
在他即将咬住舌尖的刹那，两根手指强硬地捅进了他嘴里。
是高少怀！
在意识到自己嘴里的手指属于谁时，卓潇咬牙的动作戛然而止。
高少怀单手穿过卓潇胁下，以一个近乎环抱的姿势扶住他。卓潇怕自己失控，本能地试图把她推开，却根本撼动不了女人铁打一般的手指。青筋一根一根从额角甩出来，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能硬撑着不让自己咬下去。
幸好疼痛很快就过去了。
这一阵疼痛剧烈且短暂，大约持续了半刻钟就渐渐消退，卓潇眼前昏黑，手脚一阵发麻，差点软倒在高少怀身上。
“好小子，够硬气。”他脑中响起高少怀赞许的声音，“我师父头回这么点我的时候，我差点给他把指头咬下来。”
卓潇默默把把嗓子里的抽气声活吞了回去。
不是很想知道当年的高姐姐到底经历了什么。
问题解决，高少怀扯过卓潇的衣袖擦干净手，重新启程。她轻功卓绝，没费多大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山下的防卫，带着卓潇在山顶悬崖边落下，全程连半盏茶都没到。
看到山顶的情形，高少怀更觉得古怪了。
她上次来时就见识过了撼山帮的潦倒，他们占着一整个山头，能住人的地方也就只有一小片，还尽是些竹楼，即便是帮主的住处和议事待客的中堂也不过是两座大些的竹楼，说是江湖门派恐怕没人信，山间小村还差不多。
可此时她却没有看到竹楼，竹扎的高墙挡住了她的视线，讲那一片山村似的屋子牢牢圈在了里面。
高少怀掠到墙下，凝神细听。
眼下已至深夜，别管撼山帮的人是打坐还是睡觉，都应该在各自住处休息，但她分明听到墙的那一边有很多人在走动。
那些脚步声听着大约有十七八人，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由远及近，正向她在的这个位置汇合——这样一个看起来连点油水都刮不出来的地方，夜里居然还有人在巡逻。
毕竟还带着卓潇，山下那情况又明显“事出反常”，未防“有妖”，高少怀没贸然翻墙进去。她耐心地猫在墙根下，直等到那两队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一扯卓潇，青烟似的飘过墙头，落进了围墙里。
墙里很黑，连火把都没几束，到处都是死角。高少怀带着卓潇一路向撼山帮正中前去，目标直指正中的帮主住处。她的脚程卓潇哪里跟得上，基本是被她拎着走，反正不用自己迈腿，卓潇干脆全心全意地观察起周围来。
这一观察，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西南湿热，撼山帮的建筑基本都是些吊脚楼，可在离最高的那座竹楼不远的地方，却分明有一座落地的二层竹屋，样式奇特。看着比吊脚竹楼矮半丈有余，窗口狭长的出奇，且竹色很新，应该建起来没有多久！
高少怀没说自己七年前来撼山帮时这里有没有问题，但以她的心性，倘若当年她来时撼山帮就在干这掳掠稚童的勾当，她恐怕也不会让撼山帮留到现在——毕竟当初臭名昭著的黑龙寨就是被她折腾成现在这副样子的，按郑大龙的说法，那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老大可是被她给活剐了。
意识到这间新建的竹屋可能有问题，卓潇一扯高少怀的衣袖。
在卓潇找到线索的同时，高少怀则嗅到空气中浮动着隐约血腥气，她本也在犹豫是先去帮主住处还是先查气味来源，此时顺着卓潇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下定了决心。
那屋子不对劲，血腥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俩对视一眼，悄然靠近竹屋，高少怀附耳至墙，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上足有男子手臂粗的门闩。
门一开，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高少怀倏然警觉，她把卓潇拉到身后，缓步进屋。
顺着门口的土坡走下去，他们才发现此地竟是一处大半都建在地下的暗牢，不过两丈见方，以山石为墙，上接老竹，细长的窗子开在墙壁最顶端，只能依稀看到一点牢中铁栏的轮廓。
卓潇用气音叫她：“高姐姐。”
他指了指最远处的那堵墙：“你看那边。”
黑暗有人被锁在墙上，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朝二人的方向望过去。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高……”
地牢里很黑，以卓潇的眼力只能看到一个瘦削的人形轮廓，高少怀却已经认出了这个被锁在墙上的人。
她沉默片刻，叫出了他的名字：“许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