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望了望庭院中的三人，低头和身后负责退轮椅的下人轻轻说了句什么，视线又回到玲珑身上。朦胧月光下，尚书的目光中有种天然的哀愁，脸色苍白有病容，嘴上虽笑着，可笑容里也揉了一种奇怪的凄楚，看起来并不快乐，反而有种凄凄哀哀的感觉。
他轻描淡写地道：“玲珑，好久不见。”
和他相比，玲珑实在笑得太灿烂抚媚，灿烂到一点儿也不像俘虏：“小尚，好久不见！我也怪想你的！”
尚书道：“你有想念我？”
玲珑一双丹药般火红的眼眸中，似笑非笑，道：“当然，你怎么能怀疑我的一片真心呢！”
尚书显然很喜欢他的胡言乱语，笑着点点头：“你若真有心，又怎么会拐走我刚带进府的玄冰寒女呢？”他望了望被黑衣人围困住的花素颜，眼神很淡，淡得仿佛隔了一层隐形的膜，看不通透。
胡扯乱侃可谓玲珑的天赋技能，他歪着脑袋笑眯眯道：“没办法，小娘子太迷人可爱了，人家忍不住嘛！”
尚书轻笑道：“才不到两个月，叫她小娘子了，动作倒真快呢！”听他语气并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花素颜在黑衣人围困的圈中望了眼不远处的蓝轩，看来玲珑所言不假，暂时是无性命之忧，心里略微放宽。
可刚那么想呢，尚书便道：“既然如此，也很简单，你们就一起随我回去吧。我也不管你们之间的种种，只要你们继续待在我屋中就好。”
花素颜瞪着他，目光如霜，答道：“不行。”
尚书看向柔柔冷冷的花素颜，汗水略为零乱了她的发际，可依然无碍她独特的冰霜美貌。尚书微笑道：“为什么不呢？我在盈香院中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了。我给你好琴，给你漂亮衣服，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你为什么要走呢？”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天真也非常理所当然，好像从来没想过有人被他得到后，会有理由自己跑掉。
花素颜脸上的冷霜，不会因为对方是尚书或者此刻性命在别人手上而有丝毫改变，依旧冷道：“因为我不是属于你的。”略一顿，又补充：“玲珑也不是。”
尚书抬起头，略为想了想：“那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愿意属于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花素颜一愣，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她不太会说话，只再次回答：“不行。”
“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有无法完成的心愿，既然金钱、好琴、华服和无忧无虑的生活无法满足你，那么说出你想要的东西，我帮你完成。”
花素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好在这冷场时刻，玲珑举手吸引回所有人注意。他道：“小尚，不行啦！小娘子和其他人不同，她无法被这些收买的，你放弃吧。”唉，天知道小娘子想要什么，她连烧饼和芝麻都贿赂不了。
尚书重新看向妖异迷人、桃花带笑的玲珑，道：“若不是你把她拐出我府邸，她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玲珑笑得柳娇花媚：“谁说的，小娘子自己有脚，怎么都能跑出去吧！”
“那么……”尚书想了想，又道：“我把你抓回去，狠狠折磨你。她是你小娘子，自然不会由得你一个人受苦，总要为了你而来，到时我就可以留下她了。”
他这句话说得天真简单，仿佛只是孩童的戏言，但话中的内容却让花素颜心头一震。所谓的“狠狠折磨”如此残酷的事，对尚书来说，仿佛只是讨论天气一样自然。
玲珑摇摇脑袋，摇得满头乌丝如风舞动，琉璃月牙精灵般跳动。他瞪大双眼，叫道：“这可不行，我这人最怕痛了，你一折磨我我非自杀不可！”说着还双手掐住自己脖子，舌头伸出来，做了个以为很恐怖但其实除了可爱没有其他效果的自杀表情。
尚书忍不住轻笑，道：“玲珑你真有趣，不枉我那么宠你。你上次跟我说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你就这么走了，害我夜夜想念。唉，你真坏。”这人也有二十八、九岁年纪，说话却处处像孩子般天真，那一句“你真坏”，异常直率，竟无半点儿机心。
“好好好！你想听那灰姑娘和大灰狼不得不说的故事，等我办完了事，自然回来告诉你！”
“我等不及了。”
玲珑眨眨眼，媚然一笑，道：“我们是有约在先，我才答应留下来的。你不能忘记了，否则我就不告诉你后面的故事了。”
尚书一愣，好像真被他这句话束缚了，半晌才垂下头，眼里有丝寂寞：“可是……就算我遵守约定，玲珑你也不会留下来。”
玲珑笑得可爱直率：“不会的，只要你遵守约定，我也会遵守约定回到你那里。”
尚书叹口气，看了看花素颜，道：“玄冰寒女你也要带走吗？我本来以为玄冰寒女应该很好玩儿……”
“才不呢！小娘子冷冰冰的，一不小心可是很容易被冻伤！”这点他已经亲身验证过了，简直就一顶级冰镇企鹅。
尚书笑了，道：“就你胡绞蛮缠厉害！”
玲珑也不介意：“小尚你不就是喜欢我的胡绞蛮缠嘛！”
尚书点点头：“嗯，朝庭太无聊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玲珑。”他说着，目光又缓缓移到不远处的蓝轩脸上，淡道：“可是那个人我也很有兴趣。如果我没看错，他是虎魄的首领吧？”
花素颜和蓝轩心中大惊，这尚书如何竟知道蓝轩的真正身份？自创下虎魄起，十多年来，除了最开始两年他亲自行走四方物色到四位香主，之后就再没离开过那座豪宅，何以这堂堂一个朝庭的尚书大人，竟会一看即知他的真实身份？
玲珑却半点儿不惊，反而拍手称赞：“厉害，不愧是小尚，这都被你发现了？不错，那人正是虎魄的首领小蓝蓝！”玲珑媚眼一转，忽然笑得奸险：“如果你有兴趣，我拿他来跟你换小娘子如何？”
花素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尚书望着被横刀在颈依然温文不躁的蓝轩，只见他面孔俊逸，神色温和，一派贵公子相，可那双深邃无底的温柔黑瞳深处，藏着一抹淡薄无痕的残忍，溢满血光之色，非常轻微，也非常残酷，藏得极深，难以察觉。
尚书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行。”花素颜开口：“若要换，那还不如抓回素颜。”她横剑在手，情况若危急起来，她决定不管其他人先扑过去拿下那残废的尚书做人质。
玲珑却在旁边助纣为虐：“小娘子，尚书府有吃有喝环境又好，小蓝蓝进去不会吃亏的。反正他现在内伤严重，正好在里面修养身心，简直一举两得、不得白不得啊！”
花素颜还没骂他呢，蓝轩却先水柔柔地笑道：“你倒真会把握时机铲除敌人，只是我若被带走，和你之间的那个约定就算毁了，这样也可以吗？”
玲珑“啊”了一声僵住了，倒抽一口冷气，痛苦了半天，最后万分无奈地抬起头：“小尚，我输了，你就放过小蓝蓝吧！我承认我不够小蓝蓝奸诈就是了！”
尚书看着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即不生气也不插嘴，反而看得很开心，好像他们在专门演戏给他欣赏，此刻才轻道：“那么玄冰寒女我带走？”
玲珑摇摇头：“不行不行！小娘子你也给留下来吧，至于小娘子的帐，就算在我头上好了。”
尚书轻淡淡地望着玲珑，缓缓眨了眨眼，道：“好，我答应你放了玄冰寒女。你也知道我的性子脾气，希望你能遵守约定，让我开心，否则……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抓你回来，让你知道令我失望的后果是什么。”
那几句话说得非常轻，却又异常残酷。
“我当然知道，唉，小尚你真是爱操心！你慢走啊，等事情都办妥我自然会主动回到你怀抱！”玲珑又恢复一副营业中的谄笑，妖异的红眼眸闪闪发光。
尚书依旧挂着淡淡薄薄凄凄惨惨的笑容，让下人退着轮椅缓缓离开。玲珑突然在后面轻唤:“小尚！”待轮椅停下，他嘴角一扬，笑道：“你其实是太想念我，才专门来这解闷大会找我，想确定我是否还平安活着吧？”
尚书没回答，只是月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上，几乎射穿了他薄薄的皮肤。他没有回头，坐在轮椅上轻轻一笑：“你说呢？”说毕便缓缓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几声远处“咯吱”、“咯吱”的木轮转动声。
那群黑衣人待主子确实走后，才慢慢松开包围圈，拉起地上受伤的同伴，几下纵跃也消失了。
花素颜惊魂未定，只觉得刚才一幕仿佛做梦般，陡然而起，又陡然而落，而唯一明白事情的，似乎只有那个最不可思议的玲珑。
玲珑也看穿了花素颜的疑惑，笑道：“别担心。虽然小尚确实是个大变态，可我并不讨厌他。因为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所以才能互相牵制，互相谈交易条件。”
花素颜猛地收细那双冷冷的黑眼眸，虽然她已经跟着这个红瞳的神奇男子朝夕相处多日，一直也以为他是一个只要有食物就会笑容幸福的人。此刻忽然听他说出这般萧索的话，不禁一惊，忍不住问：“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夜色中，那张妖艳美丽的脸庞半藏在黑暗里，显得益发孤冷绝望，许久许久，才听他若有似无地冷嘲：“我真正想要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月光在他身影上镶了一条幽蓝的银边，冷月下，显得如此细小无助。
像一叶落水，一瞬间就浸透了自己。
花素颜看着看着，只觉胸腔猛地一痛，不自觉伸手抚上，握住胸口的衣服布料，握得很紧，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抓住什么。
心口骤然很痛，好像被人横刀穿透，刀刃还摩擦着血肉，拔不出来，抽不出去，痛得难以想象。
凄凉地仿佛空气都瞬间冰结，哽咽住魂魄。
蓝轩神色如常。他是一个不会被外表泄露任何的男人，心里的味道从不在人前流露丝毫，就连暗算重伤，生死操之一线，也未曾动摇过。一个连自己生死都不在乎的人，会有什么又能有什么可以触动他？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凝视着玲珑的花素颜。没人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轻轻颤抖，他望向花素颜的眼神里短暂而极快地，抹过一种淡薄到惊心动魄的忧伤。
人非草木，即使一个不把自己当人的人。
他是天生的影子，生死皆非自己所能决定。他这一生都只是按照家族安排好的位置来完成要求，没有提出希望与愿望的资格和权利。
他就是这么被养大的，一个傀儡似的影子。如果说这一生唯一一件超出家族预计而做的事，那么大概，就是爱上了花素颜。
那个幼小天真比冰霜还冷却又比花还细柔的女孩。
蓝轩看看冷弦的月色，看看被玲珑彻底吸引住的花素颜，以及那个美艳非常也神秘无比的怪男子，微微一笑，退回房间。
谁胜谁败，现在恐怕还言之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