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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4 章 会面(三)

    “你我还有得选么?”
    王芝这一声长叹,直像掐住了众人的喉舌。
    一群异国来客杵在繁华的街头,看着滚滚而来的车水马龙,不禁迷茫起来。
    来之前,他们想得很好,不过是摆摆低姿态,拍点动听的马屁,然后便可满载而归,回国后荣誉加身。
    可万万没想到,如今大禄朝不吃这一套了!
    却说秦放鹤和徐本离开酒楼之后,马车在下一个路口停住。
    徐本正疑惑,就见秦海从外面打起车帘,“大人,轿子准备好了。”
    秦放鹤嗯了声,起身下车换轿。
    “秦修撰,这,这是何意呀?”徐本这会儿才发现跟在秦放鹤身边的心腹少了一人,心中突然涌起不妙的预感。
    秦山挑起轿帘,秦放鹤端坐在里面,上半身完全被阴影笼罩了。
    “入宫,面圣,复命。”
    徐本脑袋里嗡的一声,整根脊梁骨都像被抽掉了般瘫坐在车厢内。
    那,那岂不是说,自己私下与高丽使团勾连的事要曝光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有心想要替自己分辨几句,却是汗出如浆,口不能言,没一会儿里衣就湿透了。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
    轿帘落下,与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传来秦放鹤带着淡淡笑意的话,“徐大人今日助我良多,也算功过相抵,回家歇息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本才渐渐回过神来,在脑子里把最后这句话过了一遍。
    嗯?
    那是不是说,陛下早就知道了?
    自己误打误撞,干得还不错?!
    稍后秦放鹤入宫,将宴会始末原原本本说了,天元帝点点头,又皱眉,“那个徐本……”
    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心思倒挺多。
    秦放鹤保持中立,“不乏私心,但巧舌如簧,也颇擅长拿捏人心,可用。”
    此人不足以单挑大梁,因为很难抵挡利益诱惑,但如果有个主帅坐镇,让他敲边鼓,将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天元帝拨弄几下手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你觉得高丽使团会如何应对?”
    墙角铜香炉里的梅花香饼烧尽了,有小内侍轻手轻脚过来换上,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清雅的香气渐渐散开,秦放鹤笑道:“国与国之交,便也如同人与人之交,若无所求,心中坦荡,自然不受拘束。”
    换言之,有所求,自然要受制于人。
    “高丽使团不同于倭国,北方辽贼虎视眈眈,不可能不答应,只看谁来背这口黑锅罢了。”秦放鹤云淡风轻道,“而一旦高丽主动向我朝靠拢,倭国也必然不甘人后……”
    拿下高丽,就等于间接拿下倭国,此乃一箭双雕之必然。
    当然,倭国也有可能暂时嘴硬,但这么一来,得到援助的高丽必然迎来飞速发展时期,势必成为倭国新
    威胁。
    大不了等到高丽臣服之后,由大禄为其上演一回“黑船来袭”事件。
    “……小小倭国,不足为惧。”酒宴上,金汝为对几人笑道。
    上首的卢实听了,深以为然,斜倚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随外头歌妓的声音打拍子。
    众人酒兴正酣,忽有一人匆匆入内,与金汝为低声耳语几句。
    “哦?”金汝为眉头一挑,示意他退下,对卢实等人道,“刚才有人看见那姓秦的小子与高丽使团从酒楼前后脚出来,这会儿入宫去了。”
    卢实眉头微簇,倒是有些诧异,“陛下竟如此信任那厮?”
    才几岁,毛都没长齐吧,竟委以重任。
    桌上另一人便道:“小阁老久不在京城,有所不知,那小子年纪不大,手腕却颇老道,屡次被陛下单独留下夜谈,势头较当年的汪扶风有过之而无不及。”
    卢实听罢,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看向金汝为,“你不是才同他接触过,怎么看?”
    才离开京城几年?竟冒出来这许多妖魔鬼怪!
    金汝为正色道:“滑不丢手,其思维之敏捷、应对之迅速,丝毫不逊色于你我。”
    想抓个把柄都不容易。
    顿了顿又道:“且那小子十分擅长笼络人脉,上到达官显贵,下到三教九流,竟没有说不上话的。太学之中就不说了,便是翰林院中那个杠子头隋青竹,如今竟也有说有笑的……哦,对了,还有孔家那个探花,跟他一唱一和,十分棘手。”
    还有一个赵沛,他都没好意思说。
    反正已经调到大理寺去了,暂时与他们不相干。
    卢实不爱听这些,微微有些不悦,“人人都喜欢他,他竟是个神仙不成!”
    一个汪扶风就够叫人讨厌了,如今又冒出来个什么秦放鹤。
    那起子人专跟自己作对。
    话音刚落,就有人笑道:“那倒也不尽然……”
    便是银子,也有人讨厌,更何况人乎?
    同一时间,高丽使馆。
    使团成员各自闭门歇息,有人悄悄来到王焕的房间,“殿下,您对今天的事,有何感想?”
    王焕叹道:“这让我不禁想起大禄民间一句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
    那位六元公看上去斯文俊秀,不曾想内核如此尖锐。说是帮着开化,但他也非无知孩童,许多人一旦来了,可就不那么容易送走了。
    他的心腹听了,既欣慰又无奈。
    真要论起来,人家趁机提条件也很正常,但关键就在于高丽的地理位置太过特殊。
    要说大禄朝一点儿歪心思没有,打死他们都不信。
    他们这趟来,本为求援,北拒强辽,可千万别躲开豺狼,迎入虎豹。
    他忧心忡忡,“殿下,引狼入室,非同儿戏,此事处理不好,只怕便是千古罪人。”
    总要有人背负骂名。
    ()王焕苦笑,“我岂能不知?只是便如辅政王所言,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王芝身为皇叔,头衔无数,为人狡诈且心狠手辣,王焕其实很难将他视为亲人。
    那心腹略一沉吟,似乎下了某种决定,凑近了与他低声耳语,“不如祸水东引……”
    王焕第一反应是嫁祸倭国,可谈何容易?但看到对方眼中稍纵即逝的戾气后,瞬间反应过来,“辅……”
    他惊得站了起来,然后马上跑到门窗外查看,也跟着低声叱道:“你简直!”
    那心腹噗通跪下,以头抢地,额上直磕出血来,“辅政王奸猾,此番出使,名义上虽是您为主,他为副,可您瞧来了之后,凡事照样以他为尊。并非臣危言耸听,只怕万一出事,都会成为您的祸端,纵然归国,也与王位无缘了。”
    他是王焕一脉,若王焕出事,他和家人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焕听了,一言不发,良久,摆摆手,“起来吧。”
    对方这番话,倒是触动他一腔心事。
    他虽是王子,却非唯一的王子,更非最受宠信的王子,此番冒险前来,本就有些孤注一掷的意思,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正如他所言,事成之后,王芝必然会全力护送自己安全回国,可回国之后呢……
    王芝是辅政大臣,辅佐哪一个做高丽王,有区别吗?
    但想把责任推到王芝身上,谈何容易?
    王焕沉默良久,终于看向那心腹,“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对方上前一步,“留在大禄。”
    留下?!
    那与作人质有何分别?
    王焕才要回绝,却见对方似早已猜到自己的反应一般详说起来,“殿下,观天下局势,大禄强盛,容微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莫说辅政王,便是我国王陛下亲至,也不过徒叹奈何……”
    都是仰人鼻息罢了。
    见王焕欲言又止,心腹便知他意动,趁热打铁道:“大禄爱面子,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殿下?那国子监太学之中,也多有他国使者求学,殿下以此为旗号,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谁又敢拿您当人质?
    且纵然大禄有心谋取高丽,也必要寻个正经由头,这叫出师有名……但打仗总归要死人的,大禄周围也多有邻国虎视眈眈,想来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相较之下,只怕另立新王更……”
    王焕怫然色变,才要高声又硬生生压住,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道:“你要我做傀儡?!”
    “殿下!”那心腹再次跪地,苦口婆心道,“傀儡王亦是王,高丽偏远,地处狭小,大禄朝未必看得上,皆是我们认大禄为宗主国,受其庇佑,仍可保有家园,难道不好么?看似变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呀!这难道不正是我朝一直谋求的么?”
    既然回去一定是个死,不如向死而生,主动留下为质,努力换取大禄朝廷信任。
    如此一来,高丽王势必也会看顾大禄的颜面,不敢轻易对付王焕的母
    妃;二来若果然能有所回报,焉知来日不会直接被宗主国点为下一任高丽王?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当国王,当个藩王,也是一方土皇帝呀!
    王焕脸上青红交加,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居高临下冷笑道:“届时你便是第二个辅政王,是也不是?”
    那人被戳破心思,一时慌乱,但很快又冷静下来,膝行上前,抱住王焕大腿低声哭诉道:“殿下,纵然微臣有私心,可,可也是为殿下打算呀!若不如此,难道殿下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么?”
    一旦返回高丽,就只能成为王芝的替死鬼呀!
    替死鬼……
    王焕心头一凛,一夜未眠,脑海中全是今日“始作俑者”的影子。
    次日“始作俑者”入宫,在城门口核对腰牌点卯时,就听后面有熟悉的声音笑道:“秦修撰,你可瞒得我好苦啊!”
    扭头一看,来的正是几日不见的金汝为。
    秦放鹤笑着见礼,满脸无辜,佯作不知,“金侍郎这话从何说起呀?”
    此处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金汝为先点了卯,然后抬手示意他一起往里走,边走边笑着捏了捏他的肩,意有所指道:“当日你若早说另有安排,我何必多费唇舌呢?”
    他微微凑过去,先指了指自己,又指指秦放鹤,十分亲昵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复又大笑道:“这边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哇!”
    这几乎就是主动坦白了他私下和倭国有往来,而且还是天元帝安排的,瞬间把秦放鹤拉到了同一阵线,同一高度,可谓诚意十足。
    该装傻的时候装,不该装的时候不要装。如果指望时时刻刻都能糊弄得了对手,那你就是真傻了。
    故而秦放鹤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二人相视大笑,一副一笑泯恩仇的模样。
    笑完了,秦放鹤朝他作揖,“还望侍郎大人见谅,一来下官年轻,从未担过如此重任,难免疑神疑鬼;二来陛下如此安排巧妙,神鬼莫测,之前下官确实不识得大人身份,可巧翰林院那边一时有事错开了,大人事后也未曾再找下官,如此阴差阳错……”
    该低头的地方低头,不该认错的地方不认,如此真真假假方是正道。
    金汝为果然不在意。
    至少表面看起来不在意。
    “哎,子归这话就见外了,”金汝为笑道,“都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你我个人得失与否,何足挂哉!”
    说罢,又感慨道:“昨儿我们聚会时还说起你呢,小小年纪便挑大梁,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只怕到时候我还要仰仗……”
    “大人谬赞了!”秦放鹤赶紧打断他要命的恭维,“不过一时侥幸,侥幸而已。”
    日后如何暂且不提,眼下他要是真敢让一位三品大员说完这话,赶明儿“秦放鹤恃宠而骄”的流言就要甚嚣尘上了。
    二人所属衙门分立左右,且今日是小朝会,金汝为要出席,秦放鹤却不用,所以走了一段之后就分开了。
    金汝为往六部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身看着秦放鹤远去的背影,冷笑出声,“好个狐狸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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