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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安排 更新啦

    似秦放鹤这样非应考, 以私人目的出行,是不能走官道的,少不得一路颠簸。
    这个年代出远门实在不是什么享受的事。
    远离城镇几十里处, 往往人烟稀少, 放眼望去不见活迹。
    齐振业带来的人中, 有一位曾往来于关中、京城和清河府, 托他认路的福, 一行人差不多总能在日落之前找到城镇、村落,或是庙宇道观, 甚少错过宿头。
    秦放鹤提供通关文书和脑子, 齐振业提供各项硬件,亦算绝妙搭配。
    十月下旬已很冷了, 早晚皆有霜冻, 他们出发后不久,便迎来了今年的初雪。
    似乎一夜之间,地面就被冻透了,梆梆硬, 车轮和马蹄频频打滑。
    北方风沙又大, 车马行动速度慢, 严重阻碍进度。
    那带路的伙计眯着眼望了望天,驭马来到马车边,说:“少东家, 秦老爷, 看这个天气,咱们怕是赶不到下一处镇子。北边又来了乌云,阴恻恻的,后半夜恐又有风雪, 若荒郊露宿,可要冻坏人了,便是牲口也吃不住。
    小人记得几年前往这边走的时候,三岔路口处有个小小茶棚,乃是本地农户自己开的,又有几间屋子,不如早早去那里歇脚,明儿也走得从容。”
    齐振业和秦放鹤对视一眼,“也好。”
    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们只管赶路,并不胡乱发言。
    一行人又走了约莫一个来时辰,果然碰到一个三岔路口,也有一处小小院落。那院落外倒是有个茶棚,只是长满荒草,又落了灰,幌子也破败,显然许久没开了。
    秦山年岁小,又面善,便去叩门。
    只听吱呀一声,大门打开,露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汉来。
    “老丈,”秦山笑呵呵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我们主子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路遇风雪,错过宿头,这左近荒无人烟,可好收留一夜么?”
    那老汉甚是慈善,又听说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登时唬了一跳,还要跪下磕头行礼,被秦山一把拉住。
    “老爷们来,原是小老儿一家的福气,”老汉讷讷道,“只是地小家贫,浑家又病着,无甚好招待的……”
    秦山便回马车那边说了回,又回来道:“无妨,原是我们打扰了,岂有嫌弃之理?一应吃食、铺盖我们都是自带的,只借碗水喝,借片瓦遮身,不至在外冻死罢了。”
    冬日西北风可不是好玩的,马车虽大,却也挤不下他们这将近十号人。
    那老汉听了,倒也罢了,忙开门请他们进去,只仍有些惶恐。
    原来这小院极小,本也不做住宿买卖,只能临时收拾出一间炕屋,其余的,也只好往柴房去。
    众人都不介意,呼啦啦进来后,阿发等人自去拴马,秦放鹤则带着齐振业去向主人家道扰。
    屋子很小很深,窗户纸也黑乎乎油乎乎,有几处还裂了,不知多久没换过,乍从外头进去,顿觉眼前一黑,要适应片刻才看得清。
    却见东屋热炕头上卧着一位老妈妈,角落里还缩着个穿着蓝黑色旧棉袄的少女,面黄肌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见外男进来,那少女便有几分羞臊,垂着头,用极小的声音行了礼。
    听说是贵人,那老妪还想挣扎着起身行礼,被齐振业一把按住。
    这家里简直一贫如洗,屋里仅一炕、一桌、二椅,突然塞进来几名接近成年人身材的男人,便显得局促起来。
    秦放鹤与齐振业只看了眼便退出来,在堂屋里问老汉,她得的什么病,可曾看过大夫、吃过药。
    “去岁倒是看过,只说要好生将养着,又要吃药,可,可小老儿这样的人家,如何养得起呢?”
    老汉颤巍巍摸出平时不大舍得点的油灯,才要去灶间引火,却被阿发拦下,“不必了,用我们的吧。”
    说着,便从行囊中取出一支儿臂粗细的牛油大蜡,点燃后放在桌上,小小的屋子瞬间被明亮的光线充满了。
    灯油也要花钱买,他们突然上门打扰本就不美,若再累得人家破费,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都瞬间做了个决定,只眼下天色已晚,不便出门,只好明日再做打算。
    不多时,秦猛等人去外头树林中搂了些干柴枯树来,生了火、煮了饭。
    冬日天冷,虽出行不便,却极易保存食物,他们另一辆专门放物资的车上便堆着好些白菜、萝卜,并各色菜干子、肉脯等,另有前儿经过城镇割的几斤好猪肉,诸多调料也是齐备的。
    因在别人家,不易太过铺张,众人便借了道具灶台,先用煸出油脂的猪肉粒混着各色干菜丁子浓浓地煮了一锅荤素臊子,之后又切了手擀面,简单味美。
    一时面得了,秦猛等人又端了三碗进去,与那老丈一家三口。
    那一家人便都惶恐得了不得,偏又极肚饿,不知多久没见过油水,边吞着唾沫边往外推。
    秦猛知他们是不好意思,也不多言,放下碗筷便走。
    老汉追了两步,扶着门框看外头,正好看见阿财等人正将空了一半的水缸挑满。
    他抓着门的手紧了紧,忍不住去看那三大碗热气腾腾,喷香诱人的打卤面。
    多白的面条啊,还有肉,便是过年他们也不舍得吃这个……
    “爹……”女孩儿在后面叫了声。
    老汉一咬牙,转回身来,先端了一碗与女儿,自己端起另一碗,将那老妪扶起,半靠着墙,亲自喂她,“吃,遇到大善人了,咱就吃。”
    那老妪身上疼得厉害,张口吃了一点,一双浑浊的眼里便滚下泪来。
    她示意老汉也吃,又哑着嗓子,低低道:“好人啊……”
    老汉也吃了一口,点头,“是啊,好人啊。”
    老妪便朝正背对着他们,在桌边埋头吃面的女儿指了指,“妮妮……”
    她哆哆嗦嗦比了个手指,“十五了。”
    老汉一愣,旋即明白了浑家的意思。
    他们原本上头还有一儿一女,可惜都没养住,如今活下来的,也只这么一个小女儿。
    这个年纪的乡下孩子,其实早该开始相看了,奈何家里太穷了,还有个病人……
    老妪又掉了几滴泪,指了指外头。
    老汉干裂的嘴巴开开合合,喉头乱颤,看看浑家,再看看自家女孩儿,终究是哎了声。
    另一边。
    众人用过晚饭,又要烧水洗漱,因只得一间炕房,便给秦放鹤和齐振业住,剩下几个都在柴房凑合。
    又安排了人轮值,以备不测。
    却说那一家三口难得见了点油水,吃了个饱,身上有了力气,便要为他们烧热水。
    秦猛和阿财本想去提,不曾想那姑娘却提前一步,自己拎着大半桶热水来敲门。
    齐振业正和秦放鹤说话,听见动静,问了是谁,便去开门。
    他接过少女手中的木桶,又道谢,却见对方只是站着不走。
    “有什么事么?”
    那姑娘站在原地,两只手死死搅在一起,关节都捏得泛白,好似在下什么艰难的决定。
    “怎么了?”秦放鹤隐约察觉到不对,才要穿鞋下炕,却听得齐振业嗷得叫了一嗓子,然后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连滚带爬冲进来,如避蛇蝎。
    早有阿发等人听见动静,俱都提着棍棒跑来,就见秦放鹤站在门口冲他们笑着摆手,“无妨无妨,是你们老爷见了耗子,吓着了。”
    众人听罢,不疑有他,俱都哄笑一回,散了。
    “对了,八哥,”秦放鹤叫住秦山,“你去请那老丈来,我们同他打听点事。”
    秦山麻溜儿去了,却发现那老汉神色明显不对,听说那边叫他,两条腿都软了。
    可十一郎又说没事,秦山想了下,到底没有追问,亲眼看着那老汉过去后,便也回到柴房。
    那边阿发等人却也觉得有古怪,奈何主人都说无事了,他们也不便说什么,只不敢安睡,各自捏着家伙,准备再有什么便冲过去。
    却说那老汉眼见有人来叫,便知没成,哆哆嗦嗦过去后,一进门就跪下了。
    那女孩儿正跪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哭泣。
    她不想这么做的,可是爹娘竟要跪下来求她……
    秦放鹤坐在唯一的凳子上,面无表情,而惊吓过度的齐振业则驴拉磨似的,一个劲儿兜圈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见老汉来了,他上前一步,指着对方低声骂道:“你也是当爹的,怎么叫自家女孩儿做,做这样的事!”
    他也有闺女,方才把自己代入进去想了想,让自己的女儿伺候两个来的陌生男人,简直要疯掉。
    要不是他反应快,方才直接叫喊起来,这姑娘这辈子就毁了。
    那老汉磕头不止,泪流满面哭诉道:“老爷们莫怪,原是小老儿无知又无用……”
    原本家里支着茶摊,虽不敢说挣钱,可到底有个进项,不至于饿死。
    谁知天不随人愿,几年前开始,浑家得了病,又要看病抓药,好不容易攒的那点家底子便都搭了进去。
    如今眼见着女孩儿大了,偏他们老两口连个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
    他就跟浑家合计,左右留下孩子也是吃苦,不如狠狠心,叫她跟了来的这两位大人。
    莫说娶妻做妾,只要能跟在身边伺候,起码吃饱穿暖,活得有个人样儿。
    这是他们有限的见识和能力中,能为孩子所争取的最好的一条路。
    奈何,失败了。
    秦放鹤曾见过太多突破人性和底线的事,初时虽有些震惊,但很快就平复下来。
    倒是齐振业,几乎傻了。
    他出生时,齐父齐母已在关中站住脚,渐渐积累了财富,待到长大便是日日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
    这几年虽也因秦放鹤之故见过一些底层艰辛,终究不过蜻蜓点水。
    他知道苦,却从未想过会这般苦。
    这农户不好吗?
    非也,他们能对突然来投宿的陌生人报以最大的善意。
    他们不是好爹娘吗?
    非也。他们挖空心思,用有限的能力为女儿选了貌似最好的一条出路。
    但齐振业心里就是不是滋味儿。
    他觉得不该是这样,也不能这样,但究竟为什么,他说不出。
    该怪谁呢?
    他好像空口吃了一大把苦菜,满肚子里又酸又涩又苦。
    齐振业用力叹了口气,伸手就要去怀里掏,却被秦放鹤按住,轻轻摇头。
    齐振业张了张嘴,虽不太理解,但还是听话地收回手,只仍以眼神示意,希望秦放鹤能想个法子,帮一帮这苦水里泡着的一家人。
    秦放鹤没有生气,却也没有笑,而是平静地让老汉带着女孩回去。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父女走后,齐振业长叹一声。
    秦放鹤便道:“方才不叫你动,并非心疼银子,而是你素来大手大脚,他们又无依无靠,手里贸然多了一大笔钱,反而容易生出是非。”
    齐振业的碎银子都在阿发阿财那儿呢,身上带的全是银票,面额最小的也有二十两。
    这一家三口穷得叮当响,老弱病都集齐了,若贸然拿着银票进城,必然会被人盯上。
    齐振业闷闷嗯了声,胡乱梳洗了,爬上炕睡觉。
    睡不着。
    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家三口孤苦清瘦的脸。
    次日一早,秦放鹤便要带这家人进城看病。
    那老汉千恩万谢,一时老泪纵横,好不可怜。
    入城后,一行人直奔医馆而去,请大夫为那老妪把了脉,又开药。
    “倒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多年积劳成疾,又不得休养,这才日益加重。”
    休养二字,听着容易,却是普通人家最难做到的。
    秦放鹤便问需要多久。
    那大夫略一琢磨,“少说也得连吃两个月药,再细细调理个一年半载的。”
    那老汉和少女一听,俱都无措,也不敢求,只是流泪。
    两月,一年,他们哪里来的银子呢?
    秦放鹤细细问了,得知这医馆后头也有空屋子,乃是专门给不宜挪动和远道而来的病患准备的。
    他便将举人腰牌拿出来,与医馆掌柜的和大夫瞧,“这家人与我有缘,既然遇着了,便不好不管,你们只管算钱,连带医药,我一并照付。”
    那掌柜的见了,慌忙跪下行礼,哪里敢要钱?
    秦放鹤却道:“我也是下头起来的,知道你们开门做买卖,殊为不易,又有家小要养活,不必说这些话,该多少是多少。”
    见他不似玩笑,掌柜的也是感激,果然去算了。
    秦放鹤要付钱,齐振业却抢先给了,连带未来一二年的日常开销俱都在内。
    秦放鹤知道他是想起妞妞,也不拦着,只又对那掌柜的道:“还有一样,光治病救不了命,我看那女孩儿纯孝,也有些灵气,便叫她留在此间,不必特意关照,或做学徒,或做洒扫,或去厨房帮忙,总归与她一条出路。”
    掌柜的也应了。
    这个倒是不难。
    他家产业颇大,又日渐发展,总要外头雇人去,用谁不是用?如今结了举人老爷这处善缘,左右不亏。
    齐振业又进去看了一回,还不忘出来对那掌柜的恩威并重,“莫要觉得我们是外来的,便起歪心思哩,来日我们还要从这里过,说不得便要查的。若有什么好歹,必然要去见官。”
    他家便是做买卖的,知道财帛动人心,那一家三口老弱无依,掌柜的又提前收了银子,万一来日要害人,岂不坏事?需得提前敲打敲打。
    那掌柜的听了,忙赌咒发誓,直道并不敢欺瞒举人老爷,这才罢了。
    交代完一切后,时候也不早了,秦放鹤和齐振业商议一回,又就地补充了些药材,便要启程。
    “恩人!”
    马车尚未启动,那父女俩便闻讯冲了出来,跪在地上只是磕头。
    秦放鹤和齐振业相视一笑,也不露脸,只从帘子里摆摆手,“去吧。”
    车夫一甩鞭子,马儿打了个响鼻,蹄子便又咯噔咯噔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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