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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8 章 明月(七)

    “大人,”小方从后院回来,顺手将往炕上丢了几颗满是新鲜泥土的艳丽菌子,“后院挖出来的,都是本地最毒的几样菌子,若果然吃下去,不死也残。”
    应该是这婆媳俩先用毒菌子熬了汤底,但煮过的菌子仍有毒性,恐被禽畜或不懂事的孩童抓来误食露了马脚,并不敢胡乱丢弃,便埋在后院。
    有同伴就骂:“好毒妇!谋害钦差的大罪,你们担待得起么!”
    隋青竹看了一眼,只觉心寒,脊梁骨都像被戳了几个眼儿,这几天攒的干劲儿顺着散了大半。
    好歹毒的奸计!
    云贵一带盛产各色菌子,因滋味鲜美,令人欲罢不能,每年因误食而中毒乃至丧命者不在少数。
    若自己孤身前来,不设防吃了,来日有个什么好歹,他们也可以推说是我嘴馋贪新鲜,误食毒菇。如此不光事后仵作查不出破绽,传到京中,只怕自己身后名也要毁于一旦!
    他看着地上跪倒啼哭的祖孙三人,待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若非苗瑞警惕,派了小方等熟悉本地风物的人跟着,莫说心寒,只怕此刻他人都凉了。
    “……小人真不想害人的呀,”那媳妇到底口齿伶俐些,搂着孩儿哭泣,“可若不这么做,他们就要杀了小宝,小人死了不要紧,可香火不能断了,如今家里没了男丁,就剩这么点儿指望……”
    “大人,他们会杀人的,真的会杀人的!他们还要掘了我们的祖坟啊!”
    “混账!”小方骂道:“那恶人要杀你,你害怕,可知谋害钦差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就不怕了吗!”
    他这一嗓子,直如炸雷一般,惊得那三人打个哆嗦。
    那老妪怯怯地抬头瞥了隋青竹一眼,见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说若是成了,自然不必讲,也就成了。即便不成,大人爱民如子,必然也不会,不会害我们的……”
    大约她也知道这话理亏,声音越来越小,待到最后,已若蚊蝇。
    前面倒也罢了,听了这话,隋清竹实在忍不得,拍案而起,“可恶!你这是在要挟本官吗?”
    谁说百姓都愚昧,看吧,分明他们这般自私、狡诈,也会欺软怕硬!柿子挑软的捏!
    本官怜惜你们生活不易,不愿为难逼迫,你们不思感激,反而借机加害,眼中还有天理王法在吗?
    纵然他不追究,可大禄载有明文,谋害朝廷命官者,纵然失败,亦与成功同罪,加害者处以极刑;谋害钦差者,罪同谋反,诛三族!
    那祖孙三人吃了一吓,先是一抖,竟又啼哭起来。
    小方等人听得心烦,“大人,同这等混账废什么话,卑职一刀一个结果了便是!”
    光是谋害钦差的罪名,就够杀个十遍八遍的。
    “不不不!”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见那婆媳二人还要求饶,小方怒目一蹬
    ,抬脚欲踢。
    “住手!”隋青竹及时喝止,声音中,分明有了几分颓然。
    昏黄的油灯下,他俯视着那满面泪痕的祖孙三人,一声长叹,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好好好,你们怕,你们不想死,所以就来杀本官……”
    这又是什么道理!
    可偏偏她们还真就拿捏住了自己。
    百姓怕死,有错吗?
    造成如今局面的,是她们吗?
    不,是地方的只手遮天,是朝廷用认不清、查人不明……
    可,可我就该死?
    眼见隋青竹如此模样,小方也怕他滥好心,忍不住“以下犯上”进言,“大人,小的以前不敢说,如今也说不得要讲了,您确实是个难得的清官,待大家好,咱们都是真心敬服。可终究太好了些,太好了就不像官儿,不像官儿,下头的人就不怕您,不怕您,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
    便如今日下毒。
    虽说有苦衷,可未必不是隋青竹纵的,但凡换个官儿,都不用说云南巡抚严英杰或总督大人,便是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本地小小知县,这村子里的百姓哪个见了不是屁滚尿流?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下毒!
    隋青竹听了,半晌无言,良久才嗟叹道:“你说得对,他说得也对,我这般一味施恩的行事,终究是办不成什么大事的……”
    升米恩斗米仇,你一心为他们,做得太体贴了,反倒成了自掘坟墓。
    可怜,可叹,可笑!
    小方虽不晓得他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但钦差大人肯听,并不嫌弃他多嘴就好。
    “谁指使你们的?”隋青竹也不叫那几人起来,微微垂着眼睛问道。
    那媳妇本能地抬头看了眼,只见他大半张脸都被阴影笼罩了,看不分明,与方才来时的和气可亲判若两人。
    就是这一瞬间,她隐约觉得,他身上似乎多了某种熟悉的,令她们本能恐惧的东西:官威。
    她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深深地埋下头去,声音颤抖道:“蒙着脸来的,当时屋里也没点灯,看不大分明……瞧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这样的人外头一抓一大把,用得着你说?”小方不信,“我们大人好性儿,我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嘴里但凡有半句虚言,老子就……”
    说着,刷一声抽出佩刀,往那孩童身上比划。
    女人瞬间崩溃,“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确实看不清啊!”
    小方等人还要再逼,隋青竹就摆摆手,“她们说的未必有假。”
    对方既然动手,肯定不会轻易留下把柄,自然也不会叫体貌特殊的人来。
    小方等人立刻收住,围过来问道:“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隋青竹忍不住盯着桌上那锅渐渐凉透的菌菇鸡汤看了许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经非常宝贵的东西,悄然间离自己远去了。
    “敌暗我明,一计不成恐还有后手,我们且不要轻举妄动,
    给留守的兄弟发信号,再放烟火与总督大人,请他派兵来接。”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危险仿佛强加给隋青竹一种名为“狠辣”的东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冷漠,近乎刻薄,好像来自于另一个陌生人。
    “将所有相关人员,全都带回总督府一一审讯!如有反抗,原地上枷锁!堵了嘴、绑了手拖回去……”
    他用的是“审讯”,而非之前的“问话”。
    只要把这些人带回去,越全须全尾的回来,敌人就越不可能相信他们的清白,一定会以为他们“叛变”了。
    所以为了保命,这些人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吐出点什么来。
    得了号令的小方等人瞬间兴奋起来,转身去院子里放信号烟火。
    听着外面“嗤嗤”的破空声,看着骤然亮起又迅速暗淡下去的天空,隋青竹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怕。
    怕死么?
    他是个凡夫俗子,自然是怕的,但他更怕的还是源于自身的改变,让他觉得已经变得不大像曾经的自己了。
    很陌生。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现在的隋青竹完全无力分辨。
    唯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他不改变,这一趟,可能会死很多人。
    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暂且凭借本能埋头往前走,别停下。
    至于以后是否会后悔,又或是还原,在此刻都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次日一早,果然有甲胄整齐的厢军手持接应密令而来。
    隋青竹亲自出去与他核验过,确认无误之后,将之前他走访过,却一无所获的七户人家共计二十九口,全部带走。
    将近三十号人,大部分还是老弱妇孺,就这么用麻绳绑成一条,凄凄惨惨抽噎着,脸上满是惊惧,一步步走回城里。
    本就人口不丰的小村落突然空了好些,其余的村民不敢妄动,却还是忍不住打开门缝,向外窥探。
    那些陌生的,写满风霜和苦涩的脸上,此刻都充斥了熟悉的失望、愤怒和敢怒不敢言。
    呸,狗官!
    放着贪官污吏不去抓,又来祸害老百姓了!
    隋青竹端坐在马背上,就这么从这些无知乃至愚昧的目光中穿过,他坐立难安,如芒刺在背,他曾经踌躇满志的内心深处不禁生出几分茫然和怀疑:
    一直以来我所坚持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曾经憎恶过的所谓坏官,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呕心沥血暗中做了许多事,反不被理解、被误会、被冤枉?
    周围人的眼神,那些百姓看他的眼神,又敬又怕又疏远……
    若在以往,他看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被如此对待,必然会怒发冲冠,大骂而特骂。
    可如今呢,这狗官是他自己。
    次日回到总督府,自有专门负责审讯的官员过来交接,隋青竹没有再看那些百姓一眼。
    傍晚苗瑞来敲门,“隋大人,难得有空,不出来吃一杯么?”
    若在以前,隋青竹势必会拒绝,但现在,他忽然很想喝酒。
    或许苗瑞就是特意来给他送酒的。
    云南的人野,酒也烈,隋青竹一声不吭连喝三杯,就有些上了头,脸上热乎乎的,头颅之中迅速放空,飘飘欲仙。
    他生活拮据,从不与人聚会,更甚少吃酒,如今骤然这般感受,竟有些迷恋起来,许多平时不会说的话,此刻也好像能说得出口了。
    “苗大人,在下是否很无用?”
    苗瑞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还成。”
    说完,苗瑞自己先就笑起来。
    他自斟自饮,语气中微微带了点怀念,“想必隋大人也听过一句话吧,书生意气,其实这是很好的。但这做官么,同读书科举是两码事,跟混迹翰林院,也是两码事……”
    非常不同的两码事。
    绝大部分人在完成书生到官员的蜕变时,总要付出点代价。
    有的代价,他们付得起;有的,付不起,只好拿命来抵。
    以前的他,哦,他从没有隋青竹这般善良,但曾经有个他很熟悉的人也是如此。
    “后来呢?”隋青竹努力睁大醉眼,追问道:“那人,死了么?”
    苗瑞哈哈大笑,“差一点。”
    他发现得早,把人救下来了。
    虽然残了,但确实还活着。
    然后那人的儿子,便死心塌地跟着他,直至今日。
    那人姓曹。
    曾经是,现在也是一位非常可歌可泣可敬之人。
    “啊。”酒精的麻醉让隋青竹的思维变得迟钝,他缓缓眨了眨眼睛,点头,“很好。”
    “是啊,很好……”苗瑞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空中朦胧的弯月。
    “苗大人,”隋青竹也学着他的样子瘫坐着,怔怔出了会儿神,喃喃道:“您的师侄秦放鹤,他现在很好。”
    这是他来到云南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及二人之间唯一的一点关联。
    苗瑞一挑眉梢,“哦?怎么突然说这个?”
    隋青竹捏捏眉心,苦笑道:“因为我昨天忽然意识到,他实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
    他忽然停住,因为现在的他也有些拿不准,自己同秦放鹤到底算什么。
    朋友?
    似乎远不如孔姿清、赵沛等人那般熟络。
    敌人?
    自然也不是。
    拿不准,索性就不说了,隋青竹继续道:“他曾经跟我说,纵然我倾尽所有去帮助底层百姓,也未必会有好结果。当时我不信。”
    他不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个合格的好官。
    苗瑞啧了声,多少有点骄傲。
    瞧瞧,我家的崽子。
    酒后话多,隋青竹难得打开话匣子,扭头看苗瑞,“大人之前为何不问?”
    “若他们都护不住那小子,纵然我问了,又有何用?”
    苗瑞轻描淡写道。
    可这轻描淡写间,何尝不是自信。
    难得趁着几分醉意交心,苗瑞也罕见地讲点心里话,“其实在你来之前,我曾担心你与那小子为敌。”
    隋青竹没等到后半句,但也能猜得出,“那为何后来又不担心了?”
    苗瑞眯起眼睛,斜睨了他一眼,笑而不语,但神色间一派轻松。
    隋青竹等啊等,始终没等到后文,人却已不胜酒力昏睡过去。
    苗瑞也不理他,自己美滋滋品完剩下的大半壶酒,这才唤人进来将隋青竹抬回房间安置。
    “借酒浇愁,如今把心中一口郁气发出来,以后就好了。”
    稍后从隋青竹的院子里出来,就见曹萍已经在桂花树下等着了,“睡了?”
    苗瑞嗯了声,借着迎面吹来的凉风打个哆嗦,体内酒气便消了大半。
    “带回来的人审得如何了?”
    曹萍往院子里瞧了眼,语气复杂道:“这位钦差……罢了,总比黑心烂肠子的好,有几个只是不肯说,还要见钦差大人呢!”
    苗瑞冷笑,“本官可不像姓隋的那般好性儿,进了总督衙门,由不得他们挑三拣四,隐瞒者罪同包庇,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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