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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6 章 消失的瓷器(十一)

    “……不妙,确实不妙,”牛家大管事钱忠在屋里兜着圈子,眉头紧锁道,“这厮跟以前的钦差截然不同,连老爷都……”
    说了半日,始终得不到回应的钱忠干脆用力拍了拍桌子,“你听见没有?”
    刚结束禁闭,沐浴过后的孙远骤然回神,“什么?”
    分明搓破皮了,可他的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酸臭味。
    钱忠忽然觉得同伴有点不对劲,一撩袍子,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斟茶,“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共事十多载,钱忠非常了解孙远,是何等老成持重的人呐,可才短短四天不见,孙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非常迟钝!心不在焉!
    孙远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我,过去这么多天,我……”
    钱忠吃茶的动作一顿,嗤笑出声,“什么这么多天,才四天!”
    “不可能!”孙远竟拍案而起,“不可能只有四天,半个月,不,至少十天!”
    钱忠被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来,发现他的情况确实不大对,“我还会骗你不成?今儿七月初五,咱们初一来的,不正是四天?”
    孙远目瞪口呆,又听钱忠说:“昨儿老爷刚到,初四,不信你去问他!”
    “老爷到了?!”孙远的注意力终于被拉开一点,眼见钱忠神色郁郁,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难不成老爷他……”
    “别胡思乱想!”钱忠骂了句,又叹,“那厮确实有些手段,听说,”他似乎难以忍受,用力往桌上捶了一把,震得茶壶茶杯一阵乱颤,咔嚓作响,“听说老爷竟当众与那厮跪下磕头!”
    “什么?!”孙远大惊失色,心中一角似有什么轰然倒塌,“为何?”
    陛下分明有过恩典,老爷可见官不跪的!
    “我哪里知道!”钱忠心烦意乱。
    这几日他虽自由些,却也不能随便见外人,牛润田被押到的事,还是外人说的呢。
    他们一个两个被关在这里,不得外出,简直成了睁眼的瞎子、聋子了!
    好不容易同僚重聚,偏又……钱忠忍不住又看了孙远一眼,“说起来,这几日你究竟去哪里了?那姓秦的说找你问话,问完了就回,究竟问了甚么,要足足四天?”
    刚进去前两天还能隐隐听到孙远鬼哭狼嚎,钱忠还以为他被用刑了呢,担心得不得了。可今日一见,竟皮物无损、行走无碍。
    那到底去做什么了呢?
    三言两语间,孙远又被强制拉回到那不堪回首的几天,整个人瞬间暴躁,“不是四天,绝对不止四天!”
    这么多天以来,他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幽暗逼仄的小屋子里,静得如同坟茔一般,连虫鸣都听不见。回荡在耳畔的,唯有心跳和呼吸,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南直隶的七月天,密闭的小房间内闷热潮湿,污浊的空气让他头晕目眩,不合胃口的饭食令他味同嚼蜡。
    门窗封闭
    ,时光流逝变得不可捉摸,他看不到日月轮转,分不清白天黑夜,总觉得暗处似有不知名的巨兽,蠢蠢欲动。
    他感到莫名惊恐,他睡不着,坐立难安,甚至食不下咽,他开始自说自话……
    “没人跟我说话,任凭我怎么闹,他们都跟死了一样……”孙远的手忍不住发抖,显然陷入极大的恐惧当中,“我甚至一度怀疑我已经死了,不然为何……”
    为何我极尽恶毒地辱骂,也无人过来阻止?
    但钱忠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等等,所以他们既没有打你,也没骂你,就按时送饭,让你……休息?”
    他琢磨半日,才搜刮出这么个,这么个听上去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词儿。
    那厮都逼着老爷当众下跪了,竟对你礼遇至此?
    难不成对他们而言,你比老爷还尊贵,还重要?
    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全黑禁闭让孙远的精神高度紧绷,身心处于崩溃的边缘,见状勃然大怒,“你不知道里面有多黑!你什么都不懂!”
    是无法估算时间,永远无法迎来日出的黑!
    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钱忠觉得他简直荒唐,“你一个尸体都不怕的人,现在跟我说怕黑?!”
    孙子都有几个了,难不成胆子比个小姑娘还小?
    堂堂牛家大管事,浙江巡抚见了都要给两分薄面的人,就因为这个鬼哭狼嚎的?
    钱忠活像听见了笑话,冷笑连连,眯着眼看他,“你这些话,便是三岁孩童都骗不了,不如说回正题,他们究竟问了你甚么?如今到了这般田地,孙兄,你我之间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吧?”
    当你开始觉得同伴口中出现了一句假话,那么这种怀疑便会如瘟疫一般疯狂蔓延、传染,进而质疑起其他的话和行为。
    “他们什么都没问!”无法沟通的现实让孙远极度暴躁,“不然你去找他们对峙!”
    在某种情形下,一方越激动,在另一方看来就越心虚。
    钱忠嗤之以鼻。
    还对峙,看此情形,保不齐有人已暗通曲款,达成一致,自然会护着,还有什么可对峙的。
    人永远也不可能感同身受,刚刚经历四天禁闭的孙远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精神和心理辅导,但钱忠非但不能提供这种正面情绪价值,反而还在因为微妙的处境不断怀疑、讥讽,便如一轮又一轮利刃,在孙远尚未愈合的伤口反复切割,一步步将他往悬崖逼。
    如此反应,直接压断孙远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受苦的是我呀!
    你哪来的脸高高在上?
    他箭步上前,一把揪住钱忠的领子,恶狠狠道:“你去,你去在里面待半个月试试!你为什么不去!老爷都对我委以重任,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怀疑我!”
    你我二人同为大管事,我甚至还比你早入门一年有余,素日老爷也是更器重我多些!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放你
    娘的屁!”连日来的种种也让钱忠急需发泄,他觉得孙远要么已然叛变,要么中邪了,所以才说这些着三不着两的混账话,“说了四天,四天,哪儿来的半个月!再说老子凭什么去!”
    此言一出,孙远整个人突然僵住。
    他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只关我?”
    他瞪着钱忠,目呲欲裂,“他们为什么不关你?为什么不关你!”
    都是老爷的心腹管事,他们凭什么只关我?
    凭什么你钱忠就能在外面逍遥快活说风凉话?
    多日不见,你又做了什么,与谁接触过?
    还有老爷,老爷连浙江巡抚的账都不买,为什么偏偏要给这小子下跪?
    听说如今还单独开了个院子给他老人家,好吃好喝伺候着,为什么?老爷是不是与姓秦的那厮暗中达成了甚么交易?
    听孙远越说越离谱,钱忠摇头,趁机挣脱开来,大口喘气,“你疯了,疯了!你真是中了他们的离间计了!”
    他没办法跟失去理智的人共商大事,快步往外走去,“你先冷静一下。”
    孙远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牛润田所在的院子。
    钱忠向看守的卫士赔笑,“差爷,可否通融一二,让小人见见我家老爷?”
    若在之前,钱忠哪里会如此和气?
    可如今,自家老爷都跪了,其中必有缘故,弄清楚之前还是谨慎为上。
    没想到沟通竟意外顺利。
    那卫士嗯了声,抬手放行,见孙远紧随其后,竟复又堵上门,拉着脸喝道:“你不许进!”
    已经一条腿迈进门槛的钱忠一听,才要习惯性拉他一同进来,可一看对方急头白脸的样子,便又将那话咽了回去,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进去找牛润田去了。
    罢了,左右这会儿也是对牛弹琴。
    “姓钱的你站住!”孙远如遭雷击,抓着拦路的长\枪喊道:“为何独独不许我进去?!”
    三人行,若有一人落单,必生嫌隙。
    守门卫士面无表情,“牛老爷乃是我家大人贵客,有言在先,不欲见你。”
    说话间,竟有伶俐小厮送来新鲜欲滴的时令瓜果、美酒佳肴,那卫士也都一一放行。
    若在平时,孙远必会怀疑这是离间计,但方才钱忠的质问已然令他热血上头,又有牛润田一反常态跪拜在前,如今听了这个,直若五雷轰顶。
    “老爷……”他向后踉跄两步,一时失魂落魄。
    莫不是,莫不是我成了……弃子?
    “……老爷,便是如此了。”同一时间,钱忠在里间见到了牛润田,三言两语讲了孙远的反常之处。
    “不可能,”牛润田摇头,“他是老夫一手提拔的,多年来做下许多大事,身家性命皆系于我身,安敢背叛于我?”
    话音未落,院门外就响起孙远嘶哑的喊声,着实将牛润田吓了一跳。
    钱忠一脸的“您看,我说什么来着”,“小
    人亲眼所见,他身上并无一丝伤口,还穿着好衣裳回来的,方才也亲口对小人承认,那姓秦的不打不骂,只管与他好吃好喝好招待,还什么都不问,就给送回来了?您说,他年近半百的人了,几日不见便装疯卖傻起来,又口口声声什么怕黑……”
    牛润田也觉如天方夜谭一般,“莫不是他人有心离间?”
    “借口怕黑么?”钱忠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孙远的借口也太儿戏了些,“依小人看,分明是故意装痴卖傻罢了。别的不说,他竟说过去了半月有余!您说,这……”
    骗鬼的怕黑,他们这些人好些买卖只能趁着黑夜做,何曾有一人怕黑?
    不仅不怕黑,月黑风高杀人夜,正是好时候呢!
    但牛润田还是不信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短短几天就会背叛,“不可中了他人奸计,我亲自见他!问个清楚!”
    “此时不可!”钱忠赶紧上前阻拦,将自己被抓破油皮的脖子与牛润田看,“老爷且看,眼下那孙远简直与曾经的孙管事判若两人,方才竟要掐死小人!”
    现在孙远正在气头上,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到时候万一老爷信他,不信我,又当如何是好?
    那牛润田被曹萍的人没轻没重按着跪了一通,如今正双膝青紫、双腕肿痛,见了钱忠脖子上血淋淋几道,也是心惊,“这……那,那也好。”
    谁知一天后,牛润田忽然被允许出院子。
    他思虑再三,决定绕过钱忠,独自去找孙远。
    不曾想去了之后却被告知,“咦,不是钱管事传了您的话,让把孙管事挪走的么?”
    牛润田愕然,“我不曾找他传话!”
    那小厮笑道:“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对了,您老这会儿过来又做什么呢?不是今儿同钱管事……”
    “大人吩咐的事办完了么,”那小厮还没说完,却见一个略年长些的闻声跑进来,二话不说打断他们的交谈,又向那小厮使眼色,又对牛润田道,“啊,这小子胡诌呢,您老莫要往心里去,没事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缺什么只管同外头的人讲。”
    说完,就要拉着那小厮走。
    牛润田心头乱成一片,追在他身后问个不住,“什么钱管事?钱管事又去哪里了?为何人都不见了?还什么乱讲,还不快快说与我听?且住……”
    他年纪毕竟大了,双腿无力,脚下不稳,不过眨眼就被甩在后头,扶着廊柱大喘气,一时心乱如麻。
    此刻他心中不下万种猜测,既怀疑是秦放鹤使得离间计,却又担心两个管事单独前来的几日,真的叛变……
    他忽然又想起昨日钱忠的举动。
    说起来,自己自始至终都未曾见到孙远,听的只是钱忠本人一面之词,昨日真的是孙远发狂么?
    十几年的奴才,他再如何激动,又岂敢对自己这个主子不利?
    况且卫士们就在外面,即便指望不上,不是还有钱忠么?他还比孙远小几岁,难道真就护不住我?
    还是说,他暗中动了什么手脚,唯恐孙远当面告密?
    聪明人越想越多,思及此处,牛润田心口突突直跳,脑中乱成一团麻。
    是了,秦放鹤分明将自己圈在那小院之内,为何独独他钱忠出入畅通无阻?
    不对,或许是敌人挑拨也未可知。
    但……倘或他二人之中,果有一人变节!
    牛润田抬起拳头,用力往墙上砸了一把。
    “忠心……商人因利而聚,自然也因利而散,我毕竟老了……”
    即便背叛于我,我还有儿子,他二人转头辅佐少东家,也未尝不是为牛家尽忠!
    *****
    “大人!”另一座院子里,秦猛却举着一纸口供冲进来,喜形于色,“招了,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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