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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岸(九)

    第二十六章:

    高不见顶的天幕之间,忽而像被一双大手撕开一道口子,有金色光芒如瀑如流般从中灌溉而下,泼洒在聂纯身上。

    “小小修士,胆敢妄议神庭,就不怕天罚降下,使尔灰飞烟灭?”

    凛冽声浪从那金光之中如波涛涌来,扑面而来的还有天雷般的煊赫威压。

    金芒之中,聂纯身姿笔挺,如松站定,丝毫不见惧色。她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昂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古人诚不欺我。”

    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那道声音冷声呵笑:“‘尔等凡俗之人中也有人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骂天道无情的是你们,说天道公平的也是你们;苦苦修炼,寻求脱离凡人生老病死的还是你们。既然天地不仁,尔等修士何必各个争着抢着要脱离凡俗,飞升登天。如此自相矛盾,当真可笑之极。”

    聂纯并不怯场,扬声接话:“何笑之有?正因如此,才有最初修真之士的觉醒,与其为刍狗蝼蚁,不如逆天改命。即使不能成功,也为自己多争取了数十、数百年甚至是数千年的光阴。神尊位处天道,岂知人道之艰。”

    周遭气氛忽然冷凝,天幕之中的那道光芒骤然金光大振,晃得聂纯睁不开眼。她凝神以待,却听得一阵大笑,“逆天改命……逆天改命……可笑可笑。”

    笑声爽朗,不似讥笑,不似冷笑。

    像是回忆往昔,与故人对话。

    “敢直言不讳说这些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那道声音少了分漠然神威,“人道多艰,仙道昧然,天道幽远,自有定数,但路在四方,且看你如何起而行之。”

    话音刚落,金芒倏然退去,天幕那道口子瞬息合拢。

    面对这尊忽然出现但不现真身的神尊作风,聂纯略显迷茫。

    她不确定走了的神灵能不能听见,兀自喃喃道:“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神’不救世人?”

    须臾之间,天穹之中,从大气层之后伸出一根巨大的金色手指,朝着聂纯碾压而去:“天道卫世,不救世;救人,是你们这群逆天改命的仙道之责。”

    聂纯只觉眼前一黑,一阵下坠的失重感袭来,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一如被飓风卷入时的轻微目眩,她不由闭眼缓了缓。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脚下踩在一片冰凉的软沙之中。

    耳畔,响起熟悉略带犹疑的声音:“器主?你回来了。”

    聂纯一惊,睁开眼,视线之中,见流水汤汤。

    逝水之畔,一人墨衣长身,眉间金印烁灼,负手静立,怔怔看着她。

    ‘死过一回’的聂纯,一落地见到等候在此的无言,竟觉有种暌违已久的亲切感。

    这种亲切感,好像从前她从物华天宝堂回来,同门们候在她的屋前,等她带东西回来的时候。也好像小师兄每天在屋外唤她起床,等她开门给她梳头的时候。

    见天色尚还阴暗,似乎还未天亮,她笑了笑:“无言,你怎么这么早就在这等我了。不是说了渡劫后,我会去找你的。”

    话一出口,她惊觉自己的声音大变,竟是稚龄的童音。

    向她走来的无言,在她眼中也变得十分高大,停在她身前时,竟然难得的低下头,向她解释:“第二日早上见器主未回来,我才来此地的……”他顿了顿,启齿,“器主缘何反派璞归真,返老还童?”

    聂纯大惊,伸手一看,原本修长的手掌果不其然成了七八岁孩提模样的‘包子手’,这才知道今日无言为何面对她时要低头说话!

    感情是历劫台上那根天神的手指不光是将她按了下来,更是将她按回了幼童之状……

    这算是对她‘妄议神庭’的惩罚?

    聂纯施展神通,想恢复原貌,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依旧是这副孩童之貌。她暂时放弃,将历劫台上之事简要说给了无言听。

    说完后,她不忘刚才无言说的第二日,“第二日?今日不是我渡劫之后的第二日?”聂纯听出了这话中的时间差异,疑惑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仲冬,廿五。距离器主渡劫,已经过了九天九夜。”

    聂纯:“!”

    她竟然在历劫台上,待了九天九夜!

    究竟是历劫台小洞天的时间,与燕居大陆不一样?还是九道天雷,一道一劈,燕居之上便是一天一夜?

    她正微微蹙眉思索这个问题,无言拆开一包糖雪球递上,“恭喜器主晋升化神之境。”

    见此,聂纯眉眼开怀,捻起一颗霜糖山楂送入口中,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散开。

    吃了几颗之后,她便拍了拍手,忽然问:“你在这里等了我九天九夜?”

    “器主如何知道?”无言微微诧异。

    九天九夜里,他在此地等待,见晨昏轮转,日夜交替,流水不返;九天的天气,三天下雪,两天停雪,四天放晴,竟让他第一次感到时间的缓缓消逝。

    期间时不时有逝水之中,生了灵识的游鱼沉浮跃出,问他在这干嘛。连同誓渊之中的那只神蛟,也游了下来,浮在水面,探出半个脑袋出来,好奇地盯着他看。

    游鱼有灵识,便是半只脚踏进在修行之道;神蛟在世间存活千百年,它们与他这个器灵,同而为灵,对他难免有着天然的想亲近之感。

    许是那夜被聂纯揍怕了,他身上灵契所在,有着与她相近的气息,神蛟只敢远远地偷看。

    以至于后来郁府的灵阵师来此撤去禁制,又来了一伙人运来湖石,在此立碑刻传,人多壮蛟胆,这只蛟才敢微微凑近一些。

    誓渊禁制撤消的消息传开,不少人慕名而来,在这片滩涂或故地重游,或膜拜神蛟,或取誓渊之水。

    这期间,无言一直无法感知一丝一毫关于聂纯的气息和方位,若不是眉间的灵契金印仍在,他都要以为她是不是渡劫失败,陨落于雷劫之下了。

    直到刚刚,心神微动,熟悉的神念相连之感,重新归来。他终于感受到她的气息,离他越来越近。

    盘膝枯坐于逝水岸边一方石崖上九天的他,立刻睁眼,起身站定,等候器主的归来。

    下一瞬,果然见到空地之上,忽然出现一个女童,白衣无暇,青丝及地,广袖如翼,面容五官精致,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没多久,他就认出这位凭空出现的女童面容与聂纯一模一样,正是缩小版的她。

    于是,那一丝莫名的熟悉感也被无言抛之脑后,不再深究。

    渡劫前,她着墨绿长袍。现在的她,虽然返还幼态,但浑身似乎镀着一层圣洁白光,彰显着这具金枝玉叶之仙身,琉璃无垢之雪躯。

    显而易见,她境界不降反升,成功进入化神境界。

    聂纯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山楂上的糖霜,有些化了,所以我猜,那夜你买到之后便一直在这里等我。”

    无言垂目看包裹在油纸之中的糖雪球,好像真的是这样,他道:“器主见微知著,我办事不力,这便重新再去买一份。”

    “不用,这些很好吃。刚做出来的糖雪球,糖霜过硬,放了几天之后,表面糖分渗入山楂,正是腌制入味的绝佳风味。”聂纯动了一动,从他手中接过这包,笑道:“无言,谢谢你。”

    无言没吃过,对此番言论,不疑有他。

    聂纯吃了几颗后,从万象袋中找出自己的衣衫鞋袜,广袖一拂,就立刻穿戴在身。

    与冷无关,只是不能失了仪态。

    因为她骤然瞥见五丈之外的逝水源头,竟然真的多了块石碑,上面细如蚊蝇的‘清阳真人’几个大字,落在她眼中,清清楚楚;其威力如同一面镜子,无形之中让她不由自主以正衣冠。

    聂纯指着那块巍峨石碑,哭笑不得:“丙辰冬至,巽天宗清阳真人涤瑕荡秽,度化神蛟,功德无量纪念碑?”

    她大为撼然,郁宣君还真是说一不二,行动力如此超然。

    无言一同望去,给她解释:“此乃器主渡劫的第三日,皓城郁家派人来此立石刻碑的。”

    在甲子山时,甄自在就已知晓她的名字,此次聂纯入皓城蘅苔古道,去郁府吊唁,大大方方用的巽天宗的名头,两者相加,稍稍打听,郁府就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聂纯看见的这一面,只刻着这三句话。

    她不知道的是,在石碑的背面,更是完完整整记述了神蛟被魔气影响心性后造成的,被江南岸第一世家-皓城郁家隐瞒了十几年的真相,以及聂纯为神蛟净化魔气的作为。

    而在这几天郁府刻字立碑的传播之下,整个江南岸地区的大小仙门世家,都知道了燕居大派巽天宗清阳真人的这项功德。一时之间,人人都想来观摩这座石碑,更想试着能否得遇即将化神境的仙家留下的机缘。

    东方露白,一缕晨光冉冉拉开暗色天幕,天亮起,陆续有人来此。

    ……

    离开江南岸前,聂纯不忘去皓城城中给玄素买支冰糖葫芦,用川风飞剑送回巽天宗。然后在去武灵境太微宫,把礼剑金风还给虚怀上人的路途,传音符里骤然叮叮咚咚一阵轻微声响,仿佛开闸泄洪,一下子涌入了宗门的各种音讯。

    在燕居大陆之上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修仙穷三代”。

    如其字面意思,踏入修行之路,就无可避免要买灵丹、买灵宝、买符箓、买各种天材地宝……买各种东西锻炼体魄,促进修为。穷有穷的买法,富有富的买法,总之初期就像无底洞,要有源源不断的投入和付出,后期才能得到回报,且各路修士之间的回报没有定数。

    公认的在所有路数之中,剑修最费钱,道家符修、丹修后期成长起来,则是回馈最大,最赚钱。

    毕竟前者的路子,输出最多,干架最多;想要练成绝世剑法,不光要熟练剑诀,每个阶段和境界还得拥有同境界的灵剑与之匹配,方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而铸剑,购买或寻找各种材料就尤其费钱。

    如后者,符修丹修,前期熟记各种符文、药方苦一时,后期画符、炼丹不仅能福泽自己,还能出售在外,换取钱币。

    传音符作为燕居大陆之上,修行者人手一枚的通讯符宝,便是由道统符箓派的金丹境及以上境界道修所制。在各种百宝斋、金玉阁、人仙两界的通用钱庄里,都能购买到。

    聂纯拿出传音符一看,刚刚这些叮咚不停的音讯,都是她在历劫台小洞天时,收到的。想必是历劫台不与外界相通,接收不到,在她从历劫台出来之后,才慢慢显现出来。

    其中司礼长老言致观的消息最多,都是这两日的,足足有五六条音讯。

    她坐在云头,先点开了乖徒儿玄素的,传音符里响起女童挂念的声音:“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弟子好生惦念。”

    接着是花不落甜美的声音:“师姐,看灵镜,我给你录了几段关于小玄素近期的修行表现,这些天我把她照顾的很好哟~”

    声音落下,她手掌一番,掌心出现一面葵花形的黄铜小镜,她轻轻拂过镜面,里面果然现出一些冰天雪地中玄素挥剑、每日在重光殿打坐运气、修习入门初级心法、以及在乘着那只灵鹰下山,与内门弟子一同上早课的画面。

    聂纯欣慰一笑,收镜后,才点开传音符里言致观的音讯。

    这位古板迂腐的长老,虽然形貌年迈,但说话声音却是中气十足。聂纯听了好一会,听完这几条音讯,才知道他所谓何事。

    原来是两日前,郁府已经着人到了宁州问天都,携带诸多谢礼登上了巽天宗,为答谢净化神蛟魔气一事,并坦言,日后皓城郁家,永以巽天宗为盟友。

    燕居大陆分十四州,有四大国,五大世家,五大仙门,各据一州。

    江南岸别称江南州,身为十四州之一的江南鱼米之地,自古以来就十分富庶。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依靠血脉传承世袭千秋万载的世家,自恃清贵,极重门第之见,向来不与山上那些靠勤修苦练,不讲出身血统的仙门主动结交。

    即便是在天魔入侵之后,十四州内的这些世家,也没有向仙盟求助,直到伤亡惨重,防守不住,在最后关头才低头向周边的玄门仙派求援。

    之后击退天魔大军,多数大小世家仍旧恢复起井水不犯河水、高高挂起的清贵姿态。

    皓城郁家身为江南岸第一世家,几乎掌控着整个江南州的话语权。除了十三年前,郁家为送郁华真和江蓠出去修习,主动向五大仙门之一的太微宫示好,如今郁家也是第二次与其他的山上仙门结交,登门说下这种话。

    由此可见,那神蛟在江南岸是何其的重要。

    言致观如此郑重其事地来询问她,也是在所难免。

    聂纯对着传音符回复他八个字:坦然受之,以礼待之。

    多个同阵营的朋友,没有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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