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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达的老人

    那年袁朗二十四岁,A大队最年轻的少校,同时也是最年轻的副中队长。

    战功造就他的骄傲,尽管他拥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和自制力,仍是无法免俗地轻狂了两分。

    一次战斗后,面对报告上己方杀伤敌方的异常数字,铁路叹口气。

    他的副队长微妙地触到了战斗与杀戮分界的那条线。

    于是,他命令袁朗去拜访一位老将军。

    *

    “我想,我的队长想给我的军人生涯里,加上一点沉重的东西。”青年坐得笔挺,双目粲然生光,注视着年迈的老将军。

    老将军出神地看他很久,慢慢道:“你像我……当年我总是把自己绷得像杆枪,也想绷住别人……我亲手砍了我的弟弟……”

    青年动容。

    老将军摇摇头:“你从我这里学不到什么,像我的人,我帮不了。能帮你的那个人在禅达。”

    *

    袁朗从北京飞往滇西。

    飞机在云层里穿行,下降。云雾浓厚得仿若实质,偶尔被风破开一道裂隙,闪现出浓绿山峦间蜿蜒的滔滔浊流,那是怒江。

    禅达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如果袁朗再愚钝一点,他绝不会相信这地方藏着一位战斗英雄。

    但他如此聪明,以至于不大能相信别人,同时却也相信着,这个世界存在无限多种可能。

    那是一位老人,左腿微跛,满脸老人斑,岁月摧折了他年轻时俊秀的影子,使他看起来落魄孤独,与禅达的其他老人并无不同。

    也许是身上的军装唤起亲切感,也许是长相勾起某种回忆,老人并不热情,但还是招待了袁朗。

    说是招待,不过一杯茶,一台电视。

    两名军人坐在电视机前,屏幕里雪花点纷纷扬扬,播着抗日剧。

    夸张、幼稚、俗套、漏洞百出。袁朗默默评估电视剧。

    剧里,日军拉动枪栓,大叫“死啦死啦”,老人突然咧嘴,无声大笑。

    他的牙快掉光了,却开心得像个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透过他苍老的眼睛,袁朗似乎看到一个与他同龄的青年。

    *

    一周时间,同吃同住。

    袁朗向老人讲述老虎团,讲现在的装备和食物,讲自己的战友,也讲他遇到的问题。

    老人偶尔提及数十年前的收容站,白菜猪肉炖粉条,还有远征军——野草和藤蔓爬上年轻的身躯,空洞的眼窝还望着北方。

    他唯独不愿意提起那位老将军,也不愿听袁朗提及。

    临别,老人为袁朗解决他的问题:“费尽心机却不敢妄谈胜利,只想部下在战场上少死几个,这是军人的人道。”

    袁朗忽地明白,铁路想给他加上的那点沉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抬手,郑重敬礼。

    老人颤巍巍还礼,又笑起来:“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当年可是撺掇新兵去堵枪眼、炸坦克的坏胚子……”

    “是我的团长……像竹篮打水一样,试图珍惜每一个生命……”

    “您的团长?”

    “对,我的团,我的团长。”老人指给他看南天门,“那里有整整一个团。”

    “他的魂在那里,我就在这里,每天看着他们,也替他们看着禅达。”

    *

    从那以后,每年袁朗都会赶赴禅达看望那位老人。自己有任务去不了时,就托战友去。

    有一年,齐桓从禅达回来,嘴角长起一串燎泡。

    “他给我做了三顿羊肉臊子刀削面,三顿!”齐桓悲愤地喊。

    战友们哄堂大笑,就属袁朗笑得最欠揍。

    齐桓顺手把一把野花掖到袁朗肩章底下,“要我说,这花啊还是插进枪口里最好看,这叫艺术。可惜现在只能插在牛粪上……”

    袁朗飞起一脚:“我踢死你!”

    齐桓抱头逃窜。

    *

    又一年,吴哲去了禅达,回来时一脸古怪。

    齐桓跟他挤眉弄眼:“锄头,你这一脸坚贞不屈誓死捍卫清白的模样,是被当地大姑娘非礼啦?”

    吴哲:“闭嘴吧你个菜刀!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我的花就是我的老婆,我有后宫无数……他说老婆一定要找川妹子……”

    “川妹子好啊!”袁朗自己老婆就是川妹子,对着一群光棍炫耀,“特别好!”

    吴哲郁卒:“……他还说,我长成这样,就活该被队长欺负。我招谁惹谁了?”

    *

    下一年,轮到许三多。

    出发前,袁朗若有深意:“他会高兴看到你的。”

    许三多是哭着回来的。

    “完毕,你怎么了完毕?”这是关心的战友。

    “我们三多今天属兔!”这是试图逗乐的战友。

    “皇上回宫啦!”这个过于贫嘴被众人暴揍。

    “三多三多,队长叫你去!”好不容易来个说正事的。

    对着袁朗,许三多啪嗒啪嗒掉眼泪,“他说了很多话,他让我好好孝敬我爸!”

    “慢慢说,不着急。”袁朗嘬着牙花子,早知道就不让他去了。

    他知道许三多敏感多情,看把人急得,乡音都冒出来了。

    许三多红着眼睛,拿出从A读到Z的毅力控制住眼泪,组织了一下语言:“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河北的。他就问我知不知道豆饼,我知道,那是喂猪的。他就笑,说是啊是喂猪的……可豆饼不是豆饼,是谷小麦……”

    “吴哲给我出主意,让我带上我的相册给他看。他看了,他说,我爸看起来像个大夫,像个神医……我说我爸连感冒都不会治,喝酒中毒还是成才他爸给送医院的……”

    “他问我们连长结婚没有……”

    “我们连长?”

    “不是,是钢七连高连长——哦高副营长,他是我的上一个连长。”

    “那我是你第二个连长?”袁朗露出有点委屈的表情。

    “你是第三个,第一个是三连长,第二个是七连长。不对,你是队长……”

    “好了好了你继续说!”袁朗投降。

    “他说,他说他是钢七连第六百个兵,我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我说钢七连现在……没有了。”

    袁朗扶额。

    许三多嗫嚅:“我、我又说错话了。”

    袁朗:“……没事,你继续。”

    许三多:“他说连长——高副营长会娶个能管住他的老婆,隔年就有个大胖小子天天骑在他头上撒尿。”

    袁朗:“噗!”

    “我说你和高副营长喝酒,他说你肯定耍诈。队长,你到底耍诈没有?”

    “没有没有!”袁朗不耐烦,“你们还说了什么?”

    他酒量二两,就算跟那个酒量一斤的装甲老虎舍命,也拼不过……不耍诈怎么行?

    许三多想了想,“还说了伍六一。他说伍六一跟你八字不合,当你的部下,肯定会打起来。”

    “我有那么坏吗?”袁朗委屈。

    许三多:“我说你们都是好人,伍六一是个好兵,你还把伍六一记在你的本字上。他说那叫前世冤家,长成你这样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长成他那样的十成是个犟种……”

    袁朗:“……”

    “他说,你不像虞师座,你像他的团长。所以他每次看到你,都想揍你。”

    “他说,他看到少年的中国啦。”

    “他还说,南天门上,他的战友也都在看着身后的祖国。”

    “他说,他们……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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