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五人小组又来到了老奶奶的家里。老奶奶早知几人要来，起了个清早，给他们准备了家里特制的草莓冻茶，草莓做成果干后再用盐渍，放在冰箱里做储备，泡茶时往里搁一两粒，草莓干的清甜中多了些淡淡的咸味，中和掉绿茶本身的苦涩，如此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也能喝得惯。

    大家都是江南人，天生喜甜，的确不太能喝得下绿茶。

    今天来老奶奶家不光是做客，他们还有实践内容要完成，需要帮老人家做一顿饭，打扫家里卫生，还有陪老人家说话。原本实践是本着关怀乡镇老人的目的出发，在他们到达之前，她手里还拿着花绷子绣着花。

    烧饭的任务交给了大厨崔西菲跟杜乐，唐健跟徐聈清两个大男生干体力活，老奶奶跟季遂乐最熟悉，便留下她陪老人家。季遂乐一个不爱讲话的人被安排成了陪聊，她觉得不可思议，想给谁换一换，做饭她不行，她便想着去找徐聈清。她想的很简单，徐聈清会照顾别人的情绪，很适合做一个谈心的对象。

    她潜意识里也觉得徐聈清不会拒绝她的交换。

    可徐聈清却说：“老人家点了名要你去，我们总不能擅自换人吧。”

    季遂乐迷迷糊糊地被他哄回了里屋，一时间想不起来老奶奶什么时候指定了对象。

    老奶奶朝季遂乐招招手，她骑虎难下，硬着头皮走到老人家身边坐下，坐姿端正，背挺得笔直，一脸局促不安。

    老人家笑呵呵地问她要不要吃水果，她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

    “你这个小姑娘哦，脸皮儿薄，不爱说话，跟我小女儿小时候倒是很像。”老奶奶指着一旁桌上的全家福。

    季遂乐看过去，照片里是三代同堂，那时候老奶奶还很年轻，照片里另一个老人应该是她过世的丈夫。他们一共有两个孩子，儿子身边还有一对双胞胎孙女，照片里女儿没有孩子，身边也没有别的异性，似乎还是单身。

    “生我女儿的时候我的身体也不好，她生下来身体弱，还好我老伴儿是个大夫，平时也注意着给她好好养着。她读小学的时候我们把她送去了城里的亲戚家借读，留在身边固然是好的，但还是应该去城里的学校见见世面。结果啊我那亲戚没照顾好她，她生了病，治病之后打了激素，原本竹竿似的小丫头一下子浮肿起来。”

    季遂乐惊讶一瞬，又看了眼照片。年轻的女人身材匀称，不算纤瘦，但也绝对称不上胖。

    “也就是那时候，她开始不爱讲话。老师找到我那亲戚，他有告诉我，说我女儿在学校里郁郁寡欢，老师担心她心理上有什么问题。那会儿又赶上我女儿发育的时候，状态不是很好，我跟我老伴儿带她又看儿科又看妇科的，就怕她身体出什么岔子。”

    “那……后来呢？”

    老奶奶笑呵呵地看着季遂乐：“后来啊，为了她的学业，我们还是没把她接回来，但我就一直住在亲戚家里陪着她。她的成绩非常好，也很争气，她哥都只能进厂子，她考上了大学，现在在企业里做高管呢。”

    季遂乐似懂非懂，不太明白老奶奶为什么忽然跟她说这个。

    “我觉得你很像她。”

    “唔……”

    “昨天见到你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跟她那时候真的是一模一样，不自信，但又不想放弃。所以啊……”老奶奶拍了下季遂乐的手背，“我很喜欢你。”

    季遂乐脸一红：“我……”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熬过去了就是新的世界。这是我女儿跟我说的，她说她很幸运，那个时候我跟她爸爸能陪着她，认同她继续学习。你们今天来陪我，我很高兴，所以也把这句话送给你。”

    季遂乐一时动容，目光炯炯地看着老奶奶：“谢谢您。”

    “不用不用，看着你们年轻人啊，我就开心……你们都是好孩子，要把自己的心打开，看一看身边的人。有人陪着，这世上很多事都不会是难事。”

    季遂乐用力点头。

    此时唐健走了进来，他打扫出了一身的汗，摘了眼镜抹脸，他近视太深，没留意脚边有个小凳子，一脚踢过去，差点儿人仰凳翻。这一脚的动静不小，还在外头的徐聈清在门边探身，问他出了什么事。

    唐健赶忙戴上眼镜，从盲人变回正常人，弯腰把凳子扶起：“没事，不小心。”

    徐聈清确认他真的没大碍，才缩回身继续做事。

    老奶奶的目光正落在徐聈清身上。

    “比如他，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季遂乐赞同地笑了：“是啊，他是个好人。”

    相处得越久，越觉得一个人很容易热情似太阳，也很容易清冷如月光，却很难时时刻刻都像一道风，踏着一路春色，不让人感到片刻慌张。季遂乐听过一个说法，一个人的情绪是有限的，当他给予了别人过多的情绪，自己的内心反而会缺失一块，就像心理治疗师无法治愈自己的心病那样。

    徐聈清是这样的人吗？

    季遂乐几乎看不到他有过情绪巨大波动的时候，就连对夏淳不悦的时候都没有真正同他翻脸。她在无形中接受了他给予的诸多好处，却似乎没有任何回报他的手段。

    季遂乐有些懊恼，她似乎还是太无能了。

    “小伙子啊。”

    季遂乐闻声回头，老奶奶将徐聈清喊进了屋。方才她想了很多，见到徐聈清时下意识目光躲闪了下。徐聈清稍稍顿足，但也只停了一瞬。他来到老奶奶跟前，半蹲下身与老奶奶平视，脸上满是温和：“您找我吗？”

    “小姑娘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无聊，你们玩吧，我上楼上去拿点东西。”

    民居是小二层，老人家的卧室在楼上。卧室私密，他们自然不会跟去。老人家把地方让给了他们，季遂乐握着手，手心里因为紧张生了一层汗。紧张有之，心虚也有些，虽然她也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心虚的地方。

    徐聈清看向她：“这位老人家，其实性子跟我奶奶很像。”

    季遂乐眼皮跳了跳，今天是什么认亲大会吗？

    “你别多想，我只是说她们俩都很喜欢找晚辈聊天。”徐聈清在季遂乐旁边坐下，“小学跟初中的时候学业还没有那么忙，我会帮着奶奶做家务，陪她去菜市场。我爷爷不是个健谈的人，我小叔又独居在外，只有我能陪着奶奶，听她聊从邻居哪里听来的故事，日子久了，其他家里的事我倒是知晓了个七八。”

    季遂乐听出在徐聈清的描述里没有爸爸跟妈妈，她知道他的爸爸在美国，那……

    她忍住好奇，继续听他讲。

    “老人家的孤单，其实并不表现在明面上。奶奶跟爷爷虽然一直生活在一起，但他们很少有交流。爷爷当了一辈子学究，奶奶没念过书，他们之间除了柴米油盐就再也没有话题，爷爷对邻居家的事不感兴趣，听奶奶说起的时候还会觉得麻烦，所以小叔每回回家都会嘱咐我多陪奶奶说话，不然奶奶心里堵着话，会憋坏的。”

    季遂乐仿佛理解了徐聈清为何习惯于开导她，或许这跟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聆听者有关，他是奶奶的情绪载体，这份关怀已经刻在了他的生活习性里，所以他总会关注她的心情。好几次如果没有他的劝说，她可能真的会将悲观情绪继续放大，甚至到难以挽回的境地。

    可是，可是。

    爷爷奶奶养育了他，他的聆听是回报养育的恩情。

    她呢？

    她该怎么回馈他对她的好？

    “我……徐聈清。”季遂乐怔了怔，细细算来，她几乎没有喊过他的名字，这三个字竟然有些烫舌头。

    “嗯？”

    “你一直找我说话，是因为把我当……当成你的奶奶吗？”

    救命！

    她没有打腹稿，也没想好该怎么说，话一说完就开始后悔，她刚刚都说了什么，把她当成奶奶？这是什么怪异的比喻，用不擅交谈的借口来解释都显得牵强。

    徐聈清显然也没预料到她会这样说，迟疑了好几秒，才爆发出一声爽朗的笑。

    “哈哈哈……奶奶？”他捧着腹，已经笑得很收敛，但腹肌还是颤得近乎发疼，“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吧，怎么都想着当人奶奶了？”

    季遂乐脸烧得恨不得往地里钻，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我知道。”徐聈清呼吸了几个来回才把笑意收回去，“我只是觉得，别人对你的定义有失偏颇，如果你因为那些不客观的形容而不快乐，很不值得。”

    “可是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比如说她是小胖子，说她阴沉寡言，说她不合群，无论有没有添油加醋，这些原本的形容都是既定事实。

    “可你也同样优秀。你很聪明，对待亲近的人很友善，十分耐心，崔西菲说过，你们新年活动的采买方案也是你筹备的，你也很懂得如何生活。”

    季遂乐咬着下唇望着徐聈清。

    可是这诸多所谓的优点，不都败在了“你不漂亮”这个致命缘由面前吗？

    在别人看见她的第一面时，她就已经被否定了。

    季遂乐想过忘掉初中的那段噩梦，付燕始终都在强调她是个很好的孩子，但她始终记得那些打量着她的不善的目光，入读川海之后依旧如此，审视的视线不加收敛地落在她身上，运动会的议论，体育课听到的小声嘀咕，乔鹿拿走她的名额后得到更多的赞誉追捧，桩桩件件，都叫她不断地回顾被叫外号的每一个瞬间。

    或许只是不带恶意的闲谈，却累加作她的梦魇。让她始终觉得，她是被人鄙弃的存在。

    眼睛越来越酸，她低下头，死死地咬紧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然后她听见了徐聈清的一声轻叹。

    “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这句话并没有夸张的成分，徐聈清是真心觉得季遂乐的眼睛很好看，像珍珠那般。即便她并没有一张可以称作美人的脸，她又习惯于遮掩自己的样貌，但难得几回从刘海之下看清这双眼睛最本真的模样，都让他有片刻的惊艳。

    她把自己藏进了砂砾中，而寻宝人从中找到了一颗璀璨明珠。

    该有人察觉到她的闪光才是。

    季遂乐的眼泪被这句话吓了回去，她瞪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徐聈清再一次确信，这的确是一双漂亮的、纯粹的眼睛。

    “我没有骗你。”

    徐聈清举起手，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季遂乐被他的连招击中心坎，酝酿好的悲伤情绪一瞬间转变为藏不住的笑。她觉得自己大概也有些犯神经，又哭又笑的，一点儿都不正常。

    可是她又不知不觉中欠了徐聈清的人情，明明这个话题最初是想问他如何回报，怎么到最后变成了多欠一笔债。

    这一笔笔，什么时候，该怎么还清呢。

    她又开始苦恼。

    “诶——怎么就你们俩啊，奶奶呢，准备开饭了。”

    杜乐的声音打乱了季遂乐的思绪，她与崔西菲已经做好了三道菜，唐健又贡献了自己拿手的拍黄瓜，再加上老奶奶家里的腊肉香肠，将将六个人的食量。杜乐跑来喊人，唐健已经去摆碗筷，崔西菲把菜端出厨房，一股辣椒的味道飘进了里屋。季遂乐下意识皱了皱鼻子，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搅和，什么心思都没了。

    “奶奶上楼了，在楼下喊她吧，就别上去了。”徐聈清给杜乐让了位置，“炒了什么菜，很香的样子。”

    “嘿嘿，等下你们尝了就知道，我的小炒肉可是我奶亲传的，保证你们个个那啥……对，拍案叫绝！”

    “是吗？那我可就期待着了。”

    老奶奶也从楼上下来：“要开饭了啊，哟哦，好香的啊。”

    杜乐兴冲冲地扑过去搂住老奶奶的胳膊：“奶奶等下要第一个尝我的小炒肉，包您满意！”

    “行行行。”老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眼睛都眯成了缝，“走吧走吧，闻着这香味我都饿了呢。”

    徐聈清偏头问季遂乐：“吃辣吗？”

    季遂乐第一反应是徐聈清话里藏话，下一秒又觉得自己想多，摇了摇脑袋：“不太能吃，一点点辣的话可以接受。”

    “那你能接受的史高维尔有点低。”

    什么是史高维尔？

    季遂乐面露茫然，刚想问，徐聈清已经先一步走了出去。

    杜乐听见徐聈清的话，嘴角抽了抽：“徐大仙又开始传播冷门知识了，这就是有学问的人无形的炫耀！”

    季遂乐失笑，她觉得他不是卖弄，到有点像……转移话题？

    可能从话题刚开始，他就感觉到她想问什么了吧。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所以，她也不问了，等之后都想好了，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