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

    夏侯妍出了太尉府就直奔茶铺而去,何蓉刻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远远的看见她来了,立刻出去相迎。见夏侯妍面带笑意,一扫之前的郁郁之态,就明白事情有了转机。

    “这下好了,妍儿脸上有了笑意,也不妄我在此等你半日,足足喝了三壶茶水、点了八盘点心。”

    何蓉的贴身侍女流霞也忍不住开口道,“夏侯小姐,您要是再不来,我们小姐就要点第九盘点心了,小姐心中焦急,就点东西来吃,每样又吃不下几口,都叫我吃了。”流霞说着,忍不住打了个饱嗝,惹得夏侯妍和何蓉都笑起来。

    “妍儿,婚约之事究竟有何内情?司马公子是怎么说的?”何蓉拉着夏侯妍的手坐下,好奇的问起来。夏侯妍就将司马昭告诉她的始末和盘托出。

    “你们二人既已互剖心迹,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伯母的态度了。”

    “这确实是个难办的问题,在此事上,母亲态度异常固执,她若知道我今日见了子上哥哥,怕又会训斥我一番。”

    夏侯妍见言谈之间,何蓉脖子上的戒指挂坠从衣襟中露出,便问道,“蓉蓉,我这几日只顾着自己伤心,竟忘记问你的事了,你和邓忠公子,如今怎样了?他可有向你兄长提亲?”

    何蓉面上露出忐忑之色,“文度与我时常书信往来,不过……”

    “不过怎么了,他对你不好吗?”

    “不,不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何蓉急忙否认,“昨日傍晚,文度父亲的信寄到了府中,是写给兄长的,但兄长昨日彻夜饮酒,加之服食五石散,尚未来得及拆看。”

    “你担心叔平兄长会不同意?”

    何蓉点点头,“近日,我试探过兄长的口风。虽说兄长醉心清谈,整日宣扬’越名教而任自然’,但我总觉得,文度的出身,恐怕不会让他满意。”

    夏侯妍想起来,邓忠曾说自己的父亲幼年家贫,以为别人放牛为生,后发奋读书跻身仕途,又以军功升迁,才有今日之局面。如今魏朝仍沿袭汉朝旧制,为官者多是世家大族出身,或以孝廉、或以茂才察举入仕。这些人族中多世代为官,看不起寒门子弟。

    门第之见,犹如一条深不可见的鸿沟,横亘在何蓉和邓忠之间。

    就这样,两人各怀忧思,返回各自府中。

    回府后,夏侯妍立刻向母亲说明了司马昭婚约已毁之事,她的本意是想打消一些母亲对司马昭的成见,没想到反引得夏侯夫人更为生气。

    “妍儿,母亲刚斥责过你,不要私藏外男之物,你就又跑去与他偷偷见面,此举,是要成心气母亲吗?”

    “再有,母亲跟你提起婚约之事,只是希望你擦亮眼睛,司马昭这个人,根本不是你可以看透的!除了曾有婚约,他还有多少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你想过没有?

    “母亲,他不是这样的人。母亲截下我的信件,还有近日退还他的拜帖,他都没有抱怨过,也从未对我非议过母亲,母亲为何对他误解这样深?”

    夏侯夫人无奈的闭眼,抬手揉了揉拧成一团的眉心,“妍儿啊,你是被他灌了迷魂药是不是?不管他有没有婚约,你都不能嫁给他。从今日起,你就在府中老实待着,再也不许见他!”

    “不要,母亲……”

    夏侯夫人不顾女儿的哀求,冷着脸走了出去。

    此后几日,夏侯妍不管以什么理由想要出府门,都被拒绝,她又气又无奈,索性窝在卧房中不出去,饭也吃的极少。

    往日,这样的置气法子总会引来母亲心疼,这次却不奏效了。这一日午后,夏侯妍郁郁的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司马昭曾对她说过的通信之法,立刻起身坐到书桌前。

    “惜悦,我那套水粉流云信笺还有吗?快找了来。”

    “等一下,找到之后先拿去熏香,熏上半个时辰,不要过浓也不能过淡,就用翠影阁的芸香来熏。”

    “是,小姐。”

    酉时末,明月初升,夏侯妍坐于书桌前,展开了有着淡淡香气的流云信笺。刚刚,高迎娣打来水给她净了手,惜悦也磨好了墨,此刻,她叫两人都出去,自己一个人提笔给司马昭写信。

    “子上哥哥,见信如晤。

    我被母亲禁闭于府,欲往而不得出。

    惟盼哥哥诸事顺遂,问仲达伯父安。”

    短短几行字,夏侯妍写了五六遍,最后一遍才满意,她将信笺放于烛火下细细端详,确保笔迹完美,才将惜悦和高迎娣叫进来。

    “迎娣,把这封信封好,亥时一刻放于卧房外的窗台上,不要在旁边看着。”

    “小姐,恕迎娣多嘴,万一夜间下雨,或被鸟爪扯破,恐怕不好。”高迎娣拿着信,有些踌躇。

    “这些无须担心,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是,小姐。”

    高迎娣将封好的信放在了窗台,惜悦伺候着夏侯妍梳洗一番后,换上寝衣躺下。夏侯妍留神听着窗外的动静,除了偶尔刮过的风声,并没有别的声音,但是半个时辰后,高迎娣去窗外看时,信就已经不见了。

    第二日亥时,夏侯妍正在灯下读书,忽然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鸟叫声,“你们听见了吗?刚刚是不是有鸟叫声?”

    “好像是,可是这个时候,什么鸟会叫呢?”

    高迎娣自小长在民间,对田野里的鸟叫声颇为熟悉,她诧异地说,“若说这个时间叫的,便只有夜鹰了,可是夜鹰叫声低沉,与方才声音完全不同……”

    高迎娣的话还没说完,夏侯妍已经冲到卧房外的走廊上,只见窗棂之上,正安静躺着一封信,信上还附有一支新鲜折下的绣球花,粉紫色的花朵累累坠坠,叫人心生欢喜。

    “这绣球竟开地这样早,这样好看。”惜悦惊叹道。

    夏侯妍将绣球花递到惜悦手中,自己则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边走边看。

    “阿妍亲启,

    父亲身体已无大碍,

    惟静心修养耳。

    望阿妍勿与伯母置气,

    饭食不落,安睡整晚。”

    这是夏侯妍第一次见到司马昭的字,他本人生就一双美目,给英挺的容貌添了几分风流与雅致,字却是遒劲有力,力透纸背。

    夏侯妍将那张信在灯下翻来覆去的看,距离她第一次给他写信,已经过去了好些年,如今,她终于收到了一封回信。

    信的背面,似乎有些亮晶晶的闪粉,夏侯妍将信反过来,放于灯下细看,在灯火的热度之下,信笺背面的字逐渐显露出来。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

    夏侯妍俏脸一红,她知道这是先文帝曹丕的诗,描写了诗人对意中人的思念之意,明月皎皎、星汉西流,正是因为思君念君辗转难眠,才会对着明月和星空寄托相思。

    夏侯妍只觉心中甜蜜漫溢,遂也拿出纸笔,写下回信。

    “侧侧力力

    念君无极。”

    其实下面还有两句,“枕郎左臂,随郎转侧”,但夏侯妍觉得后两句有些露骨,她实在不太好意思写到信上,想来,子上哥哥也会懂她的意思。

    就这样,夏侯妍开始了与司马昭日常通信的日子,每晚亥时,她都会收到一封回信,并一支新鲜的时令花枝,被拘在府中的日子也有了别样的滋味。直到这一天,何蓉火急火燎的来找她。

    夏侯夫人将她拘在府中,但并未禁客人来访,之前钟会曾数度要来拜访,都被夏侯妍已身体不适、不想见人拒绝,今日听说何蓉来了,她立刻将她迎进屋中。

    何蓉行色匆匆,神情紧张,一进她的卧室,就打发下人去门口守着,然后凑到夏侯妍耳边低声说。

    “妍儿,出大事了,大将军曹爽要领兵十余万伐蜀,命太初兄长任总指挥,子上兄长为征蜀将军,做太初兄长的副手。”

    夏侯妍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昨夜曹爽兄弟与我兄长在府中密谋,今日圣旨已下,三日后就从洛阳出发!”

    夏侯妍一时无话,她想到兄长素有清谈之名,如今虽领了征西将军之职,却缺乏战场厮杀的经验。更让她担心的是,子上哥哥好好的做着典农中郎将,曹爽却忽然派他去伐蜀,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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