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开学季，林生瑜大三。
那是她最悲惨的一次开学，手机摔坏，身上还剩不到二十块钱，学校要在后天才开放宿舍。
飞机落地后，她走出廊桥，一个人在大厅里坐了很久。
她不知道该往哪去，也不知道该找谁，她甚至想过在机场睡两天，然后再坐地铁回校。
飞机在玻璃窗外起起落落，伴随着嗡鸣声飞向各个怀有期望的城市。
可林生瑜却只觉得迷茫和绝望了。
暑假，她待在武汉。虽说是跟父亲在一起，可她住在他家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找了一家书店服务员的工作，不包吃，包住，工资2200，推荐顾客办卡有一点提成。
两个月抛去生活费，她手上还剩三千块钱。
八月底，父亲打电话和她说，让她找她妈要机票费和生活费。林生瑜说不用了，机票她已经自己买好了，生活费也自己赚了。
电话里，她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还剩多少钱。林生瑜说两千五。
“晚上回来吃个饭吧。”林大海说。
林生瑜真的以为他良心发现。她当时正在书房上最后一天班，她将被顾客放乱的书整理回正确的位置，有些错愕地应下：“好……”
回到父亲家里，来开门的是穿着围裙的后妈。
她不算是个好相处的人，看见林生瑜来了，只是不冷不淡道：“来了啊。”
“阿姨好。”她还是礼貌打了招呼。
“饭做好了，吃饭吧。”
林生瑜去厨房洗了手，搓淋手指时，她听到后妈正埋怨地跟父亲说：“你怎么又把她叫过来了？”
“开学了，叫她吃个饭，她马上就走了。”
他们自以为声音很小，但房子几乎隔音可言，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都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低着头，将手洗了又洗，直到听到父亲又喊了一声，“林生瑜，吃饭了。”她才走出厨房，没事人一样在餐桌旁坐下。
饭菜并不丰盛，甚至有些敷衍。一盘买来的卤菜，一盘青瓜，一碟花生米，几乎都是给父亲下酒的。
林生瑜端着半碗米饭，夹了几块青瓜吃。
饭桌上有些沉默。后妈并不做表面工夫，拉着的脸都快耷到碗里去了。
父亲喝了几口酒后，开口说：“林生瑜，能帮爸一个忙吗？”
“什么忙？”
她停下了筷子，直觉不会是好话。
父亲夹了一粒花生米，说：“我现在失业了，你曹阿姨也没有工作，下个月房贷眼看就还不上了，能不能借爸两千块钱？”
林生瑜当时脑子里“嗡”了一声，重复道：“你要我借两千块钱给你还房贷？”
见说起这事，后妈也开口了，“这也不只是我和你爸的房子，以后也是你和你哥的房子，我们还房贷，也是给你们还。”
后妈因为早些年身体问题，一直没怀孕，但也从来没给过林生瑜好脸色，对她哥林岳清却像是对亲儿子那样好。可到了要钱的时候，却不把林生瑜当外人了。
林生瑜放下了筷子和碗，硬邦邦道：“爸，阿姨，我没在这房子里住过几天，你们的饭菜我也没吃过几顿，这房贷，谁还也轮不到我来还。”
林大海皱着眉头说：“不是要你还，是找你借，房贷下个月五号就要交了，你手头不是有两千五吗？你自己留五百，过半个月总能过吧？等我找着工作，钱就还给你。”
林生瑜忍了忍才将胸口翻腾的怒火压下去，冷冰冰道：“我不借！”
林大海碗一砸，指着她道：“我养你这么大，找你借几个钱你就翻脸了？”
她震惊地看着他，简直要重新定义“翻脸”的意思了。
后妈不高兴地埋怨道：“摔什么碗？碗不是钱啊？”
林大海反手指着她说：“你闭嘴！”
后妈立刻就噤了声。
林生瑜没有被吓哭，也没有拍桌而起，她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盯着大发雷霆的林大海，听他骂骂咧咧好一会儿后，她说：“如果我不借，你们能抢吗？”
饭桌上一下安静了下来。
后妈道：“这是你亲爸，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林生瑜简直想仰天长笑，质问她，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话？
但一切话都是白费口舌，她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沟通就像鸡同鸭讲。
她一刻也坐不下去了，起身道：“爸，阿姨，我还有事，先走了。”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林大海一把拽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整个拖拽在了餐桌上......
林生瑜在机场大厅里坐到了晚上六点，什么也没干，只是盯着玻璃窗外发呆。
后来实在无聊，她便在出机口数下来的人数。
一个、两个、三个......六个。
第六个出来的是一个穿着米色开衫和深灰色长裤的男人。和其他拎着大包小包的游客不同，他戴着蓝牙耳机，单手插兜，手上还握着一杯咖啡，不像是刚下机，倒像是刚从地铁站出来。
林生瑜看着他抿了一口咖啡，从裤兜里拿出手机，一张身份证掉了，但他没回头，径直往外走去，盯着手机消息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在垃圾桶旁将咖啡杯投进了桶里。
见他快走远了，还没反应过来，林生瑜大步走过去，捡起身份证喊了一声：“喂！”
男人没有反应。
林生瑜翻过证件看了一眼姓名，只见男人连证件照都拍得端正，她扬声道：“陈明祝！”
他乘坐扶梯下去了，林生瑜拔起脚步大步追了过去。
在她走到扶梯上的时候，男人已经快下扶梯了，林生瑜又喊了一次：“陈明祝！”
看着头也没回的男人，她等不及慢悠悠的扶梯，抓着扶手朝下跑去。男人步子大，林生瑜追了几百米的距离都没有追上，倒是把火追上来了，撑着膝盖气喘吁吁了会，直起身大吼了一声：“陈明祝！你聋了吗？”
她这一声喊终于把男人喊停住了，他好像有些费解适才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犹豫了下才摘了耳机往回看。
林生瑜伸出手，指着他道：“别动！”
男人拿着耳机，费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怒气冲冲地朝他走过来。
“我们认识吗？”他出声问。
林生瑜递出身份证，“你没感觉吗？”
陈明祝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才发现是自己证件掉了，他抬头道：“不好意思，让你追了很久吧，我刚才戴着耳机没有听到你的声音。”
“没事。”林生瑜看他两手空空，还是耐着脾气提醒道，“下次长途出行还是带个包吧。”
“好，谢谢。”他举起卡片笑了笑。
附近有台自动售货机，林生瑜朝陈明祝点了点头便离开，朝着售货机走了过去。
机场的饮料比外面的都要稍微贵一点，林生瑜正算着靠这二十多块钱怎么撑两天，陈明祝在她身后道：“你想喝什么，我请你。”
贫穷使人不太有底气，身上确实捉襟见肘了，林生瑜在客气一下和接受好意之间犹豫了几秒钟，点点头说：“谢谢。”
她点了一罐八宝粥，又回头问男人：“你要喝什么吗？”
“这个。”
陈明祝走到她身后，抬起手在屏幕上划拉了两下，点了一瓶美式。
这人真是把咖啡当水喝。
林生瑜回头看了他一眼。陈明祝也微微挑起眉头看向她。
“怎么了？”他问。
离得太近了。
林生瑜往旁边撤了一步，把位置让给陈明祝。
粥和咖啡同时滚出来，陈明祝弯腰捡起瓶罐，将粥递给林生瑜，问她：“就吃这个，不回去吃饭？”
“我不是昆明人。”林生瑜说。
“来旅游的？”陈明祝揭开咖啡拉环。
林生瑜也摇头。
陈明祝：“学生？”
“对……”
林生瑜两只手摩挲着罐头，看了陈明祝好一会儿，她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嗯？什么忙？”
“我是云南大学的学生，我们学校后天才开学，我来早了，身上也没有钱了，能不能......”
林生瑜从没向陌生人张口要钱过，话没说完，她声音有些发堵，说不下去了。
“算了......没事，谢谢。”她举了举八宝粥，转身就想跑。
陈明祝一把拽住了她的书包，“需要钱？”
“不用了。”
林生瑜摇了摇头，借钱的话说出来实在尴尬，一想到自己这话术和骗子相差无几，林生瑜都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五百够不够？”陈明祝问。
林生瑜咬了咬牙，脱下书包，从口袋里翻出学生证，递给陈明祝道：“这是我学生证，你可以拿着，等我还了钱你再拿给我。”
陈明祝接过她的学生证，单手翻开看了一眼她的名字，念道：“林生瑜。”
“我是云南大学工商管理专业15级的学生，你要不放心，可以来学校找我。”
陈明祝眉头微挑，又将学生证还给了她，“抵押就不用了，有微信吗，我转钱给你。”
“我手机坏了......”
陈明祝轻叹口气，“那就没办法了。”
“嗯！打扰您了。”林生瑜转身也非常爽快。
陈明祝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没说不借了，跟我去取钱。”
随后一路林生瑜被陈明祝拽到了ATM机前。见他毫不避讳地当着他面输密码，林生瑜默默地转过身去。
陈明祝取了钱，回过身拉开她书包拉链将钱放进了她的口袋里，道：“钱不用还了，奖励你的，你没有追上来我就得去补办身份证了。”
林生瑜脸烧得发红，“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我以后......”
他的电话打断了她的话。陈明祝看了眼手机，抬头道：“去吃顿晚饭吧，住个好一点的酒店。我这边还有事，得先走了。”
林生瑜跟了他几步，直到目送他走出了机场。
人这辈子因缘际遇或许是既定的。
在咖啡厅再看到陈明祝时，林生瑜在柜台后愣了整整半分钟。
“小瑜，一杯美式，快点。”同事催了催她。
林生瑜这才反应过来，拿了一小袋咖啡豆磨成粉，又放冲煮器下萃取成液体，杯子里加冰和水，倒入萃取液，盖子一盖就好了。
她站在反光的仪器前看了看自己仪表，确认没有什么不妥后，她将咖啡端出柜后。
陈明祝正坐在窗边看手机，大片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连黑褐色的发丝上都带上了金闪闪的亮点。
“陈先生。”林生瑜将咖啡放到他桌前。
陈明祝意外地抬头看一眼，在微怔片刻后，他叫出了她的名字：“林生瑜？”
林生瑜抱住托盘，有些意外而又略显紧张地笑道：“真巧，您怎么在这？”
“来接一个妹妹。”他侧头看了眼咖啡厅吧台，问，“你在这做兼职？”
咖啡厅就在云大附近，这儿的服务生和客人几乎都是云大的学生。
林生瑜：“对，我在这里上班。”
陈明祝笑着问她，“现在怎么样，生活还顺利吗？”
他说话的方式有点奇怪，带着一种奇异的翻译腔。
林生瑜点头：“挺好的，我一三五课比较多，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还有周日就在这做兼职。”
“手机修好了吗？”陈明祝还记得她手机坏了的事。
“修好了，我能加你一个微信吗？”林生瑜赶紧问。
“可以啊。”他拿出了手机。
“你等我一下。”林生瑜走回吧台后，将托盘放一旁，又进了更衣室从包里拿手机。
她匆匆走出来时，正看见一个女孩子推开咖啡厅的门，目标明确地朝着陈明祝走过去，大声道：“哥，走不走啊？”
“等会儿……”陈明祝向林生瑜离开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她悄悄关上了门。
“怎么，你还给我点了咖啡？”女孩问。
陈明祝收回目光，拿起咖啡抿了口，淡淡说：“没点，想喝什么你自己点吧。”
女孩看了眼他手上的咖啡，嫌弃道：“你怎么还这么爱喝冰美式，一股烟灰水的味道！”
“不点那就走了。”陈明起身说。
女孩喜笑颜开地拉住他胳膊，撒娇道：“快走快走，等下赶不上演唱会啦。”
直到他们离开了，林生瑜才拉开更衣室的门走出来。
她看着咖啡厅外，被女孩挽着胳膊的高大身影。他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姿态，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拿着冰美式，不主动也不抗拒。
那是他女朋友吗？
林生瑜默了默，将手机重新收回了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