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渺没有任何准备，见到他仰起了头，两人正好对上一道视线。
她急忙别过眼神，只是“好”了一声，拿过了旁边桌上准备旁边染发膏配的手套。
她拿过装着染发膏的胶碗，“那我就开始了哦。”
裴颂看向前方，“嗯。”
裴颂没有漂发，这会儿直接在已经偏棕发程度上色就可以了。
染发膏带着冰凉，裴颂感觉着一阵黏糊和冰凉。
同时也能够感受到童渺对他的贴近。
两人彼此沉默着。
裴颂任由童渺操作着，本想看一下手机，就不用那么无措地应对着这份微妙安静的氛围。
直到童渺在用梳子梳顺染发膏后，开始用双手揉搓着均匀颜色……
裴颂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完全是看不进去手机了。
童渺给他均匀好染发膏，正打算将塑料头套合好。
突然，裴颂在前面喊过了她一声，“童渺。”
童渺立刻回应：“啊？怎么了。”
裴颂声音很小，“那个，靠近右边额头那处有些痒……”
童渺会意，替他挠了挠，“这里吗？”
裴颂支吾地说：“再，再后面一些位置……”
童渺顺着过去，“这样呢？”
少女的手指软软的，哪怕是隔着一层塑料手套，裴颂也能感觉得到那阵温热。
裴颂示意可以了，“嗯，谢谢。”
童渺将手套脱下，“好啦，现在就是等半个小时洗掉。”
等候的时候，童渺便看向了院内那片靠墙的小泥土地，“你还种了小番茄啊。”
挂在简陋的木架子上面的小番茄，在这个冬季还没成熟，绿油油的小果实身边布满了藤叶。
裴颂看了一眼，“闲来无事种着玩玩，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好。”
摇岛这边的冬天不算太冷，童渺对他嘱咐：“哪些底部的老叶你可以剪掉，刚出来的花芽最好也去了，这样子哪怕其他还没成熟的番茄在这个冬天也能长，果实就不会发僵发烂……”
听着她这么一大段话，裴颂觉得她好像很懂，“这样说你经验很丰富啊。”
童渺坐了回来，她也是略懂一些，带着柔和的笑说：“是我外婆，小时候我就跟她后面跑，每次去到田野种菜收菜都会带着我，给我讲好多好多。”
裴颂看着她，每每提到家人，童渺都是回忆和讲述起来，都是一副很幸福的模样。
他无声地笑了笑，说实话，他也很羡慕。
突然，童渺将话题转向了他，“裴颂，我很好奇你的家人，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摇岛这边啊？”
这个问题，也是童渺一直都想问的。
裴颂脸上的笑一怔，他眼神看过别处。
童渺以为自己又问到了不该问的话，一时间也没有再追问。
“我的家人……”裴颂重复地说着，的手不由得抚上还带着那串手绳和佛珠的地方。
手绳链条代表着乐队的配饰，他来到这里第一天就被童渺拿过了一道。
而佛珠也是爷爷奶奶给他求的。
同时，也遮盖着他曾经做过傻事所划过的几道伤痕。
裴颂将手扬了扬，“我的爷爷奶奶，你也还记得吧？”
童渺：“记得，当时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躲在裴爷爷身后呢。”
回想往事，裴颂心里不由得无奈一笑。像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想起了过去的故人。
“童渺，我很羡慕你和家人的相处方式。”裴颂低垂着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父母对他的认可了。
而他记忆里，所剩不多关于爷爷奶奶的慈祥与温柔，现在似乎也逐渐淡却了他们的模样。
裴颂只能根据那为数不多的回忆，感受曾经那样温馨的时光。
还有他们给自己的这串佛珠，似乎只能从物件上面得到慰藉。
“我父亲，他很严厉。”印象里，裴颂对于父亲裴亦申便是无止尽的那一声声指令，“他不喜欢我玩乐队，只希望我走好他铺设的道路。”
童渺忍不住问：“那你妈妈怎么说呢？”
裴颂回想叶蔚对他的妥协和上心，“她很好，是我让她在自己跟父亲矛盾之间难堪了……”
裴颂深知裴亦申对他说过的话很伤人，却又很现实。
他们乐队需要积累人气，只能东奔西走努力去商演，奔波几个月赚来的钱，都可能不如裴亦申打胜一场官司的零头。
每每争吵，裴颂心里也会懊悔。
他没有资格对自己父亲说尽所有不是。
可是他不甘心放弃。
他还想要坚持，和乐队成员们一起做出成绩去证明，去回击所有反对的声音。
然而，裴颂在深夜里无数次回想过，他逃避着父亲对他的压迫和指令，同时又在逃避着面对乐队——毕竟已经是一个濒临解散的冷静状态的乐队，团队里面的成员甚至有打算离开的想法，精神核心一时间全部涣散，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凝聚力……
乐队里有的其他成员性格更为激进，不想解散的成员当然也有：无非就是解散与不解散的两种想法赫然分明。
裴颂却没有表达出真是想法。
乐队最后一次谈话，就在他离开临祈市的前几天。
等到众人平静下来后，他终于表面云淡风轻地说过，“我就一句话，我会写我的。”
明明他是因为热爱着音乐，现在却逃避着，不想再重新拾起那把带给他无比赤热与希望的电吉他去面对乐队。
他逃离了临祈市，来到摇岛。
“很没用吧。”裴颂对童渺吐露着这些过往，“口口声声和自己父亲说要对抗，可是都还没有做到，我就已经逃走了……”
染发膏稍带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隐隐弥漫着。
裴颂对童渺淡然传去一个眼神，示意她不用搭理自己这些自顾抱怨的话语。
他站起身，打算走去将门侧靠近的窗户打开通风。
老房子的窗户是老式的推拉窗，需要把木栓拔下来。
裴颂伸高了手，握着窗户把手，往外推去一半。
突然，身后的少女发话问道：“很疼吧？”
裴颂的手还没有收回来。
他回头，童渺则是在看他的手腕。
因为抬手的动作，导致腕上的佛珠和手绳分别都往下滑落几寸。
童渺看到了他那触目惊心的痕迹，哪怕她在海边再次遇到裴颂时候就注意到了。
裴颂收回了手，将腕上的佛珠和手绳拨回原来的位置。
童渺：“还记得当时在校庆汇演吗？在那之前有一场很重要的选拔大赛，我没能完成。后来重新回去舞室，我就在一边期待重新回到舞台，一边害怕站上舞台……”
“直到我穿回那件芭蕾舞裙，踩着足尖鞋在舞台上跳跃。我发现这份忧虑是一直伴随的，害怕跳不好，害怕达不到想要的预期，你能理解吗？”
裴颂没有否认她。
就像是他抱着那把电吉他，第一次组乐队，第一次和成员们站在大众跟前，当时是紧张激昂的。
到后来，乐队时常运转着更多演出，大大小小都尝试去。正因为小众，他们就更加需要原创的词曲。
每次将那份原创搬上舞台，裴颂也是有着相对应的心情，需要扛着成员们以及观众们各种各样的反馈，还有期待。
他会满足这些期待，害怕这些期待。
裴颂漆黑的眼眸注视着童渺，“我能理解。”
“你知道吗？当时我脑海里居然浮现起自己第一次登上舞台的场景，那道聚光灯就打在我身上，把舞裙照得很闪很闪……”当时一想，童渺顿时才发觉，自己有多喜欢芭蕾还有舞台。
“所以裴颂，不管逃避也好，害怕也好，可以短暂性将自己掩盖起来，但是至少不能丢弃。”
曾经在天台上两人的第一次产生争端，她也对他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适当性逃跑一下，并非懦弱无用，重新回到起跑线就好。
“你也要好好的啊。”
裴颂嗓音微沉，“你倒是很会安慰人。”
童渺很是振重，“我真不是在单纯和你讲鸡汤，因为这是事实啊，裴颂，我知道你会继续下去……”
她知道的。
她知道并且坚信裴颂不会轻易放弃电吉他和乐队。
“而且，你说了还要给我听新曲子的！”
裴颂唇角微弯。
他眨了眨眼，没有回复却似乎在默认。
好一会儿，裴颂才有所言语，“我去洗头发。”
童渺：“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
办公室内，叶蔚缓缓将手提电脑合上，原本屏幕上还展现的共享监控画面也关闭了。
她想了很久，随后拿过手机，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对方很快就接通了，叶蔚忍不住问：“吴琳，我想问一下关于你们班那个叫童渺的女孩子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