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时笺算了算自己的教学进度,有些心焦。

    M县的冬天很冷。即便精心保护,到十二月依旧会有不少学校的水管被冻裂,只能等到春暖才有办法修缮,所以每年M县寒假的放假时间大都在十二月底到一月二、三号。

    与M县相邻的草地县则更冷,有时才过十月就处处雪原,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就必须放假,因为寒假极长,暑假便缩减为短短一个月,甚至一个月都不到。

    已是12月10日,留给时笺的教学时间不到四周。她语文还有一个单元的课没讲完,历史还有四课,还得留时间复习。

    而霸占体育课是几乎所有中国语数外老师无师自通的本领。精神抖擞的体育老师往往不是生病了就是被校长安排了其他工作,就算体育老师在操场打篮球,那也是在帮校长做事的途中!

    读书时时笺对语数外老师霸占体育课的行为深恶痛绝,自己当了老师后“体育老师忙”这句话说得却比谁都顺溜。

    看看课程表,当天下午没有体育,但有美术。

    当地中考要考体育,不考美术、音乐。

    新任美术老师是纪夏。

    办公室前摆放有两张乒乓球桌,最大的用处却不是打乒乓,老师们时常在这里改作业、备课。这里被称作老师们的第二办公室。

    纪夏坐在乒乓桌旁,坐在冬日枯树的树影下,手中拿着画板,面前摆着几盒马克笔,画的是《仓鼠帝国》。已经成为世界知名插画家之一的纪夏,最喜欢、最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的依旧是无人关注的微博条漫《仓鼠帝国》。

    《仓鼠帝国》听来像是鸿篇巨著,讲的却是两只小仓鼠找果子、繁衍后代的故事。

    小仓鼠一只粉红一只天蓝。

    天蓝色的那只是纪夏。

    粉红色的那只是时笺。

    时笺今早看过一眼。《仓鼠帝国》昨晚暗戳戳更新了一话。13个阅读,0收藏,0转发,“猫咪饭盆里的性感仓鼠”这个ID有221个关注,其中有一百个以上是买粉不小心买到他的。

    学校的人只知道纪夏收入颇丰,却不知道他具体从事什么工作,纪夏来支教那天有人问起,他便懒洋洋说自己是一无是处的富二代。

    后又有人偷偷问时笺,时笺笑着摇头说不知道。

    ——他是你前男友,你却连他家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我当年看中的只是他这个人。

    ——这么随便?

    ——那个年纪大家都这么随性。只是单纯喜欢一个人,他的好的、不好的都是好的。

    那天见时笺被追问得心烦意乱,小丽丽便提高声音连珠炮一样帮腔:“中国发展日新月异,人民腰包越来越鼓,谁身边没几个有钱人?我们学校的刘大爷,河对门派出所的孟所长开的都是路虎!刘大爷的比孟所长的还贵近一百万!纪夏的车还没孟所长的好!你们怎么不去派出所问孟所长是不是富二代?不去问问刘大爷的车是不是作奸犯科弄来的?”

    老师们的疑惑未被打消却也不再追问。

    时笺靠近纪夏。

    何为年少时的心动?

    或许只是因为那天他穿了件白色T恤,又刚好坐在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坠落的高树下画画。或许只是因为他穿着湖人队的篮球服,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后拉起球服擦汗时的洋洋得意。

    后来,人历经千帆,心千疮百孔。

    回望,称呼这种心动为滤镜。

    时笺轻咳。

    纪夏紧盯着画,没有丝毫回应。和过去一样,他画画的时候脑中、心中、手下只有画。

    等了等,时笺忍不住伸手指戳了他一下,纪夏不为所动。

    又戳了一下,纪夏稳如泰山。

    第三次,时笺的手指才伸出就被纪夏一把捏住。他捏得轻,只要时笺想逃,他便会微微用力。

    他不会弄疼她,她却怎么都逃不掉。

    眼角微微扬,纪夏像一只有着笑容狡诈的猫。

    “放手。”

    “是你先动手戳我的。戳这么轻,像是在撒娇。”

    “习惯。”

    是当年的习惯。

    纪夏画画时格外入神,时笺总会担心手指太过用力会影响他画错线条。纪夏却每次都会笑话她太过小心。“我可是要画《仓鼠帝国》的男人!”

    而今,纪夏眼中的光亮了亮:“你还记得我的所有习惯。”

    时笺礼貌而拒绝:“我也记得我班上学生的所有习惯。”

    “学生是你的。四舍五入我也是你的。”

    “你这不叫四舍五入,你这是九舍一入。”

    “哪有‘九舍一入’?”

    “所以才是错误。”

    纪夏眼中的光暗了暗。

    他不再闹,时笺说明来意:“纪老师,今天下午第二节美术课,我要了。”

    “凭什么?”

    “我的语文课、历史课都没有上完。”

    “这种事请你找学校,是学校课程安排的问题。”

    时笺知道应该没那么容易,却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麻烦。

    偏偏纪夏义正辞严:“作为教美术的体育老师,我拥有对课堂的绝对占有权!时笺老师你以‘班主任’、‘语文老师’的身份强行抢夺美术、体育课是侵权!是国家安排的艺体美!存在!便是必要!”用力摇了摇紧握在手心的时笺的手指。

    根本是鸡同鸭讲!

    时笺用力抽出手,找到王校。

    “那是金主爸爸。”王校好言规劝。

    “为什么会这么草率接纳他当支教老师?”

    “因为金主爸爸捐了最新款的多媒体。因为金主爸爸想教美术。因为金主爸爸也是师范毕业、曾有教学经验且教师资格证没有过期。金主爸爸帮了我们这么多,难道我们不满足他的小小心愿?最重要的。美术。中考不考。”

    最关键的话往往放在最后。

    气势汹汹的时笺气焰矮了三分。

    她却又想到还在上大学时纪夏时常笑骂许多中学不重视艺体美,艺体美老师最大的作用是参加各种艺术节。越是小地方越是将语数外课本紧紧抱在怀中,口中说着全面发展,私下却还是盯着中考、高考的总分。

    后来时笺来到飞歌学校,渐渐明白乡村学校紧抓语数外、几乎放弃艺体美的原因。

    老师不够,艺体美大都干着语数外的活。

    只有中考有体育考试,别的都不考。

    而许多贫困家庭的学生却只有一次机会。

    可,是不是只有通过占课才能达成目标?才能让许多学生这唯一的机会变得更加稳固?

    就像纪夏说的,存在,便有理由。

    时笺认真反思。

    这反思竟然是纪夏带给她的,像在雪地吃雪糕一般不可思议。

    吃晚饭时,仁真找到时笺,嘟嘴皱眉一个劲抱怨:“语文老师!你还是给你前对象说一句!别上美术课了,打篮球吧!不打篮球,就上语文!反正比画一节课线好!一节课!画横线!”

    虽说被责备的是纪夏,但本着同事间要相互帮助的原则,时笺好言安慰仁真:“画画需要打基础。”

    “那达芬奇一开始画的至少是蛋呢!”

    时笺:“……达芬奇是艺术家,和你们不一样。”

    “你男人也说自己是艺术家!他上课却不教画鸡蛋!”

    “……”

    “语文老师你在想什么?”

    “他不是我男人。你的语文老师下午时正在反省自己的教学中是否出现偏差,你的出现让我明白,我原本的想法可能是正确的。比如已经初二,你还是只会叫我语文老师,且不会说‘请’,可能你们需要多上几节语文课。”

    “亲,可你的确是语文老师啊。”

    “‘请’是三声!后鼻音!不是‘亲’!”

    仁真走了,纪夏来了。

    他笑眯眯的,笑得让人觉得有几分诡谲。

    “时老师,你的学生仁真上美术课特别不认真,还说自己将来又不画唐卡,凭什么上美术课。这逻辑颇有‘我又进不了NBA,凭什么上体育课?’的感觉。”

    “好的,我会教育。”

    纪夏眉梢微微一抬:“时老师不要总是用‘教育’糊弄。”

    “纪老师你是否该反省下自己的教学方式?这是初中,不是美院。”

    纪夏靠了过来,距离时笺约有三十公分。“时老师,我虽说是你校友,也是师范生,可初来乍到,不懂‘教学方式’。何况画画就是要从基础学起。”

    时笺置若罔闻。只微微挪开两人的距离。

    “但我今天很开心。”

    “为什么?”

    “我发现只要我一直和你抢课,抢时间,抢学生,你就不得不理我。”

    一口气哽在时笺喉口,下不去,上不来。纪夏还是像以前追她的时候那样不要脸,死缠烂打。

    “时笺,根据中文系编写的《霸道总裁追妻360式》,别人的追妻火葬场不是鲜花玫瑰巧克力就是大雨冰雹单膝跪,我的追妻火葬场却是和前妻讨论教学方法顺便抢课抢学生?所以我打了个电话给中文系那个霸道总裁书籍的负责人,他决定在改版时加入‘抢课火葬场’这个设定。”

    时笺转身,进屋,关门。

    周四清晨是英语早自习,七点四十开始。

    没有早自习的老师可九点再上班。

    时笺得了补眠的机会。

    十二月的飞歌学校已被寒意彻底侵蚀得彻底,洒在地上的水若不立刻拖干,一夜便会结冰。太阳晒不化堆在墙角的落雪,素净的白雪目睹人间的悲欢离合后也变得千疮百孔。河道两岸结上了薄薄一层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冰层将越来越厚,最厚的可有四五公分。

    所以最舒服的是冬日的被窝。

    温暖,安宁,是温暖的容身之所。若不小心放入一缕风,在被窝中一阵寒噤。若能有一道阳光穿过玻璃落在身上,那暖意会让四肢百骸都变得舒畅。

    听着吃饭铃,时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奋力钻出被窝,梳洗,吃早饭。只要有学生在,学校每日的生活便相差无几。晨读、上课,打扫卫生。学生们裹着内里加了毛的厚厚藏装,用藏在袖筒中手抱着竹扫把扫地,偶尔几个打闹在一处,见吸引来值周老师赶紧鸟兽散。

    风起,空气凉飕飕的。

    时笺打了个寒噤,握紧手中的马克杯。马克杯中是在当地订购的热气腾腾的牛奶。草原的牛奶有青草的香味,飞歌学校所在地的牛奶不用放糖都有淡淡的甜味。

    时笺和纪夏中隔着两套小房间,靠近时笺的是小丽丽的家,靠近纪夏的是王校的家。

    食堂门口忽然闹得天翻地覆。

    偶尔会这样,至多某个小孩又闯了祸,时笺也未在意。

    不消片刻,值周的张老师便一手扯着一个小孩气鼓鼓地来找时笺。两个小孩一个年级,一个五年级。

    张老师声音尖利,控诉道:“四年级这个男生给五年级的女生写情书!还是用彩色笔写在今天发的鸡蛋上的!谁谁谁,我喜欢你!你才多大,喜欢谁啊!”

    时笺一听,一愣,哈哈大笑。

    初中、高中的恋情纯洁得令人心颤。小学的恋爱则在纯洁中掺杂几分傻气。

    “太可爱了。”

    “可爱?这件事你说怎么办?!”

    时笺是八年级班主任且与小学部无任何纠葛,四年级这个男生给五年级的女生写情书这种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他们说是你前男友教他们的!”

    时笺马克杯中的牛奶的甜香转化为了惊惧。

    有的人不过是在你身边,你就如沐春风。比如五年前的纪夏。

    有的人只要在你身边,你就如坐针毡。就像现在的纪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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