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周六又下了一场大雪,周日却天气晴朗。天空蓝成美丽又透亮的宝石,几乎不见云,阳光灿烂,半山腰往上,雪未融,红妆素裹。

    时笺约了小丽丽去爬山。

    小丽丽背上画板,带上画纸。

    时笺的双肩包中塞满了零食、水果和饮料。除此外时笺还带上了织针、钩针和五颜六色的毛线。中学时为了考学削减了年少时的所有爱好,大学时除了上学、打工、参加历史协会的活动便是谈恋爱。对未来的规划也不过是“孝顺妈妈并永远和纪夏在一起”。

    来到飞歌学校后时笺却学会了做饭,学会了跳锅庄,学会了骑马。学会了织毛衣。学会了用钩针钩各种小玩具、小包、头饰,钩婴儿用的小鞋子、小帽子。

    “当初觉得失去爱情便是天崩地裂,认定自己将永远被卡在时光的缝隙中动弹不得。卑微,且自知。”

    可当时笺真正与纪夏分开,远离都市的喧嚣与日新月异的现代化生活方式后,她却在漫长的闲暇中寻觅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所以你觉得爱情是多余的东西?”

    一路上坡,阳光太过热情。时笺微微喘着气。头微扬,阳光便寻找到机会穿过遮阳帽的控制落在她面上:“我曾拥有过为见一个人不惜冒险从四楼往下爬水管的经历。曾拥有许多人或许一生不曾感受过的为‘爱’而生的疯狂。已经足够。”

    水泥路顺着山势爬行,两人也顺着水泥路一路向上。爬至半山腰往下看,弯弯曲曲的水泥路像一条浅灰色的带子。

    往前看,前路漫漫。

    路的尽头是新的路。

    就像她,曾以为失去了爱情便是天崩地裂。仔细寻觅,生活中却处处是新的欢喜。

    两人寻了个山边较开阔的地方。往下看便是一路倾斜而下的山坡,山坡接壤长河。地上生长着几株低矮的松树,树下是细碎的红褐色的石块。

    小丽丽架起画架。时笺戴着草帽坐在一旁,钩针朝前溜、往后逃,图案在手中成型。她在帮学校一位怀孕的女老师钩肚子里的女宝宝的小鞋子和小帽子。鞋帽都是米老鼠的式样。小公主的预产期是三月。

    孩子的性别是前天、周五下午知道的。

    那天县医院派出一队医生携带医疗器械下乡帮飞歌学校的学生打B超筛查包虫病,顺便查查有没有得脂肪肝的小胖墩。

    一年级两个。

    六年级两个。

    皆家境优渥。

    王校叼着烟蹲在墙角,颇有几分小混混的架势。吐槽自己十八年前刚来飞歌学校时医生给学生打B超总能抓几个包虫病出来,脂肪肝却是一个都没有。

    卫生院年年宣传几次,现在得包虫病一个都没有,脂肪肝却如雨后春笋。

    “王校,‘雨后春笋’太夸张了。”

    “时老师,这是夸张!夸张!别站在拿历史教师资格证的语文老师的角度吐槽拿政治教师资格证的数学老师!”

    时笺吐了吐舌头。

    学生查过后,怀孕的女老师也顺便查了查腹中的胎儿是否正常。那位女老师的丈夫在外县上班,陪伴她打B超的是几乎全校的女老师。

    有人忍不住:“男孩还是女孩?”

    医生:“不能说。”

    身为老师不能强人所难,但也不能半途而废?

    而后——

    “韩梅梅还是李雷?”

    “小明还是小红?”

    “米奇还是米妮?”

    “红太狼还是灰太狼?”

    “喜羊羊还是美羊羊?”

    时笺混在女老师中,比医生还哭笑不得。女人想要做到一件事的时候便一定要做到。

    终于,医生投降了。

    是个女孩子。

    听见是“女孩子”,所有女老师像是做了某种约定,竟一道发出温柔的“哇——”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蕴含期待与那一刻所能交付的所有温柔。

    然后集体轻轻鼓起掌来。

    不像同事对同事的祝贺。

    更像一群长大的女孩子手牵着手欢迎另一个新的女孩来到这个世界。

    不管这个世界美丽还是丑陋,大家都相信那个在明年三月诞生的小女孩一定会牵着母亲的手,看山一程,水一程。

    乡村的生活或许枯燥,偶尔也会有这样的趣事与小小的欢喜。

    得知肚里是个小女孩后女老师也很开心,赶忙打电话给远在另一个城市的丈夫报告喜讯。

    全家欢喜。

    时代在一点点变化。

    过去人人争着生男孩。现在却有不少人以生养一个女孩为荣。王校家有两个儿子,每每说起,炫耀的话语中总藏着几分嫌弃。

    飞歌学校的不少藏族老师也都希望将来生个女儿。

    甚至有时候,时笺觉得出生就被嫌弃是女孩的似乎只有自己。

    她昨天给妈妈时倾打电话时顺口说起。

    “妈妈当年也希望能生个男孩。”

    “真的?”

    “生你的时候妈很痛,很辛苦。我便希望自己的孩子用不着受这样的罪。生孩子这种事还是让别人的孩子去做好了。当妈的,终究是自私的。”

    回忆至此,时笺钩花的手顿了顿。

    仰头,小丽丽已在画纸上勾出雏形,一大片灰混合着蓝,似乎混沌一片,那看似的混沌将成为远山和天空。

    当年时笺跟纪夏学过各种画。努力许久,最终得出所有绘画的前几步骤都很简单,简单得总会让看见这几步的人生出“我也会”的错觉。真握住画笔才知道眼睛只是也许学会了,手却完全不懂。

    还是火柴人最适合她。

    小丽丽一边画,一边与时笺说起纪夏昨天画的仓鼠,那小仓鼠画得活灵活现,肉嘟嘟、软乎乎,似乎一指头戳下去毛茸茸的小身体就会陷下去一小块。

    “画功好,但也只剩画功好。”

    虽说出身美术系,但小丽丽对插画行业没任何兴趣,她主攻水彩。对纪夏丝毫不了解。

    后来了解了纪夏的身份又见过他画的水彩后多了一丝崇拜,但依旧嫌弃不已,说起纪夏时总是说:“他就是个混蛋!”

    再帅,再有钱,背叛闺蜜,就是混蛋!

    小丽丽的笔落在纸上的声音与时笺一边钩花一边哼唱的歌被河水声裹着流向远处。

    澄碧的天空衬得从半山腰开始蔓延的雪愈发莹亮。偶有鹰在空中盘旋。

    一个红气球轻飘飘向上,优哉游哉飞入云中。

    时笺先看见,揉了揉眼。

    小丽丽一分神,握画笔的手顿了较长时间,画面上便有了一团浓浓的蓝,混在淡淡的灰中,显眼又嚣张得意。

    五年,时笺还是头一次在这个小山沟看见氢气球。

    一大团氢气球朝着她二人的方向缓缓移动。

    五个最大六岁、最小四岁的学前班的孩子一路跟着,目光落在气球上怎么,口中咿咿呀呀闹着。

    拿气球的人是纪夏。

    意外。

    又毫不意外。

    纪夏穿了身运动服,脖子上挂着佳能的数码单反。单反的镜头盖上贴着一个小小的史努比。也被磨得只剩下一片花白。

    那是时笺当年四处打工、省吃俭,终于在大四毕业那年花三千块钱买的二手货。读大学时时笺将手中钱的用途分得很清楚。时倾给的钱只能用来吃饭和学习,妈妈打工很辛苦。所以送男友的礼物要用自己挣的钱来买。

    纪夏已走到她面前,将那一把氢气球递给她,理不直气不壮:“时笺,你还记得吗?”

    时笺还记得。

    大学时纪夏也接画单。那时候他不出名,也不是美院的学生。一张画最少的卖一两百,最多的也就一千块钱。

    时笺当年曾问过纪夏为什么当年有考美院的实力却执意选师范。

    我妈妈和小姨都是老师。纪夏简单回答,漫不经心岔开话题,把玩着才拿到手的单反,问时笺想不想抓着一大把氢气球拍照片?

    “就像《飞屋环游记》那样,拍一个依靠氢气球的力量带着我们飞向高空,飞向天涯海角的照片。因为人没有翅膀,不能飞翔。”

    后来忙于工作一直没能实现。

    再后来,两人分了手。

    蓝天白云下,气球反射着太阳的余光。

    一只只,直勾勾朝向天空,拼尽全力扯着绳子,渴望挣脱绳子的束缚。

    气球靠着氢气才能享受飞行。

    人没有翅膀,不能自己飞翔。

    “我们没有化妆。”小丽丽见时笺似有几分犹豫,抢答。

    “自然才是美。”纪夏将一大把气球塞给时笺,从里面抽出了几个递给一直在旁边眼巴巴望着的小孩。将气球系在他们的小手指上。

    几个孩子相互张望,指着对方哈哈大笑,挥舞着小手在水泥路上蹦蹦跳跳。纪夏随意拍了几张。

    阳光,枯枝,雪色为背景。

    孩童衣服上还沾着泥土,被阳光晒得黑黑的小脸蛋上的高原红都充满童趣。

    纪夏继续解释:“蓝天,白云,高原红,小气球,还有那里的小羊羔,自然就是美。”

    时笺:“虽然,但是——那是小牛犊,不是小羊羔。”

    纪夏:“……有个词语叫指鹿为马。咳——你知道毕卡索的抽象画吗?”

    “求别拖毕卡索下水。还有,阁下挽尊的手段真够一般。”时笺头微微一扬,阳光将气球晒出了几分透明感。从缝隙中偷偷漏下雨丝般的光。

    “咔嚓。”

    纪夏抓拍了一张。

    那声“咔嚓”成了一个节点。

    纪夏拍了许多照片。

    小丽丽翻看边看便嘀咕没想到拍得极好,果然学过美术的在所有图画艺术上都格外有天赋。

    纪夏一脸心满意足:“你通过赞美我来抬高你自己,这一手牌打得不错。”

    “时笺,你前男友就不能说人话吗?”

    “抱歉,他才从火星回来,忘了怎么和地球人相处。”

    “竟然知道我才从火星回来,你和我很熟?”

    “阁下品貌与地球人不同,想必不是同类。”时笺牵着小丽丽,朝后一跳。“但凡遇见,必退避三舍。”

    “时笺!”吵不过,头一甩,纪夏三两步带着孩子走远了。

    已是下午四点,学生即将陆陆续续回到学校。

    小丽丽收好画板。水彩纸已经干透,那个蓝色的点融入灰蓝的背景,像一个恹恹欲睡的月亮。

    “你们两个斗嘴时似乎很开心。”

    “我和王校,和学校其他老师斗嘴的时候也很开心。同事。要团结。”

    纪夏将照片发给时笺。

    时笺转发给小丽丽。

    小丽丽发了朋友圈。其中便有纪夏抓拍的那张时笺微微仰头望着氢气球的照片,时笺戴着黑色的遮阳帽,雨丝般细弱的阳光融化进她的笑靥。“虽说是个混蛋,但拍得真好。”

    当日,纪夏便喜提“飞歌学校御用摄影师”的称号。

    学生睡下后,纪夏敲开时笺的家门。

    飞歌学校的夜晚有时候零下好几度,开门的一瞬间,屋外的冷空气刺入温暖的屋中。

    时笺打了个颤。

    纪夏挪了挪,挡在门口,任由冬天极寒的风在身后肆虐。

    “进来吧。”关上通向卧室的门,时笺打开外面那间屋子的电炉。“喝茶?还是牛奶?”

    纪夏始终直勾勾看着她。看着她说话云淡风轻,看着她几近面无表情。

    似乎今天下午在山上的说笑只是幻觉。

    “你我终究是同事。”

    “时笺,与我想象中有点儿不一样。”

    “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的?”

    “你看见那些美轮美奂的照片大受感动,狂发朋友圈,最后扑入我怀中痛哭流涕。”

    轻笑:“我真的超级感动。感动得都哭了。”

    “你在敷衍上真是越来越有进步了。”

    时笺本欲打趣。

    却看见纪夏长睫上似乎悬着阴沉的云,那云掩盖住眼中的怒火。“时笺,我在这里这么久,你为什么依旧不为所动?你真的,一点点感动都没有?”

    “真久。还不到一个月。”

    来飞歌学校五年,时笺用了近乎三年的时间来学会放下。用两年的时间来寻找自己。

    纪夏不过来了一个月。

    “我以为你还是爱我的。”

    “爱啊。”

    纪夏眼中有光。

    “就算还残存‘爱’又怎么样?纪夏,你还不懂吗?”

    当年的她为了爱他可以付出一切。

    现在的她可以付出一切,但不是为了纪夏、不会为了她和他之间的爱情。她会开个小号给他的《仓鼠帝国》点赞,给他鼓励——以路人的身份。追求梦想的人都值得鼓励。

    她依旧会因为他的一句话笑出声来,只是曾经的炙热被时光消磨殆尽。

    “你懂了吗?纪夏?是你先走的。你有走的权利,有不回头的权利,有五年丝毫不搭理我的权利。”

    她也有不管如何都不回头的权利。

    何况,他至今不肯说为什么五年都不接受她的任何消息。

    今夜又问起,他似乎想说,似乎早已在心里堆积了千言万语,却终究没吐露一个字音。

    只是搁下杯子,走了。

    离开前不忘道谢。

    不忘问她:“时笺,你知道画画的人最不缺的是什么?”

    大学时纪夏追求她时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答案是:耐心。

    后来,小丽丽知道时笺开小号的事,义正辞严:“时笺,你一面拒绝一面给他点赞,你是一个虚伪的女人。”

    “谢谢夸奖。”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时笺托着腮帮子,微微一笑:“没错,我虚伪。”

    点赞,是因为友情,因为那未曾磨灭的少年心性。

    与他说笑是因为彼此是同事。

    五年了,那些内心的苦恼与柔情早已湮灭进教案、备课、处理班级纠纷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已经知晓该如何与他笑着相处。

    甚至连他消失的那五年,她也能坦然接受。好奇,却懒得追问。

    他的胡闹,他的故作高深,他的献媚都再也不能打动她。

    所以,他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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