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离世

    接下来几日,许时倾几乎天天都会过来,温通海在病床上躺久了身体僵硬,他就安静地帮着老人按摩腰腿四肢。温通海睡得久了,有时醒来会陷入幻觉,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中出现的人,那个时候,在他眼里,许时倾又变回了那个还在上学的小少年,老人会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问许时倾今天的作业做完了没有,怎么隔壁张老头家的窗玻璃又被足球砸破了,罪魁祸首到底是你还是陆家那小捣蛋鬼?更多的时候,他会见到温舒雅,这个从小就没让他省过心的女儿,到如今依然让他挂心,他像个寻常的父亲一样,不停地唠叨着嘱咐她出远门要记得多带几件外套,外面环境不太平,不要去太黑人太少的地方……大部分时候,许时倾都是安静地听着,有时候也会简单应和一两句,祖孙俩隔阂的时间太久太长,相处起来都难免有点僵硬。温通海觉得跟他说话很没劲,他还是喜欢萧萤在的时候,小姑娘甜甜的,一口一个“爷爷”,还会做好吃的点心,虽然他现在总是吃不下,但能闻闻味道也是好的嘛。

    许廷松也来病房探望过几回,他坐在病床前,两人像不曾发生过龃龉般,语气平静地聊时政,聊经济,精神好点的时候,温通海还会起来跟他下一盘棋,但往往下到一半,见形势不佳,老人就会不高兴地一甩脸,说:“我累了,想休息了。”许廷松也不气不躁,仿佛早就习惯了对方这副模样,起身安静地离开。

    陆怀南听到消息,也来医院看过温通海一次。当时萧萤正坐在病床边陪着温通海讲话,她洗了一盆红艳艳的草莓,讲几句就会喂一个到温通海嘴里。许时倾则站在窗边,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们。陆怀南目光微垂,掩去眼底的落寞,走到床边,喊了温通海一声。温通海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陆怀南了,看到他来,老人显得很高兴,一张口却尽往人家心窝子上戳:“怎么没带女朋友过来啊?小陆,你比时倾还要大两岁吧,来年就要三十了,现在还没对象怎么行呢?”

    陆怀南看了许时倾一眼,阴阳怪气道:“本来是有个喜欢的女孩子,可惜人家没看上我。”

    许时倾回视他,“呵”了一声。

    只有萧萤还一副状况外,她有心想八卦下小陆警官喜欢的对象。她刚转过身,睁大一双写满了求知欲的眸子,正欲开口,头顶突然被人狠狠揉了一下:“陪我出去一下。”

    “哦。”

    韦文心也从陆怀南那里听说了许时倾外公生病的事情,听到陆怀南今天要过来探望,便说也要过来。她比陆怀南晚到了一会儿,电梯坐错到五楼,只好从安全通道的楼梯上六楼。

    刚推开五楼安全通道的铁门,韦文心敏感地听到楼上传来一些细微的动静,是唇齿摩挲的声响,夹杂着女孩子模糊的声音——

    “你别咬……疼……”

    韦文心有些尴尬,正欲转身从通道口出去,接下来听到的那道熟悉的声音却让她僵在当场——

    “乖,我轻点好不好……”

    韦文心脸上闪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她浑身僵硬地转回头,往楼上看去,安全门后纠缠的那两道身影,其中一个,正是她心心念念爱慕了十三年却始终求而不得的男人。

    韦文心惊慌失措地退出去,她重新回去坐电梯,一路神思不定地来到温通海的病房。温通海对韦文心并不十分有印象,大概只记得温舒文在他耳边提过几回,不过有年轻人来看望自己,他还是表现得很高兴,招呼韦文心吃水果:“这草莓是我孙媳妇儿买的,可甜了,你快吃个试试!”

    韦文心艰涩地笑了笑,拿了个草莓放进嘴里,却只尝到了酸味。

    陆怀南见她脸色不太好,似是猜到了什么,他叹口气,正欲说笑两句活跃下气氛,许时倾和萧萤却回来了。萧萤见到韦文心,愣怔了一下,接着有些尴尬地喊了声:“文心姐。”

    韦文心没有回她,视线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

    她看向许时倾,勉强笑道:“我听怀南说,你外公生病住院了,想着应该得过来看看。”

    许时倾神色淡淡,说了声:“谢谢。”

    韦文心坐了一会儿,就和陆怀南起身告别,许时倾送他们到门口,韦文心看着他说:“外公的事,怎么不跟我说呢?我要是早点知道,也可以过来帮忙照顾的。萧萤自己身体也不好,总是往这边跑也麻烦。”话里话外似有暗示萧萤是借着帮忙照顾外公讨许时倾欢心的意思。

    许时倾脸上冷淡了一些:“不用了,我外公脾气有些犟,不习惯外人在旁边照顾。”

    两人坐电梯到楼下,韦文心面上仍带着不甘,她问陆怀南:“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她语气尖锐,向来温雅从容的面容上带了些歇斯底里:“萧萤不是他的病人吗?他怎么会爱上自己的病人?而且,凭什么是萧萤?萧萤跟他认识才多久?我又跟他认识了多久!”

    陆怀南叹口气:“平威企业被曝出的情|色交易你知道吧?听说本来萧萤,也是那王总的目标。”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怀南转向她,眼神带上一丝怜悯:“那你知道,平威企业如今的困境,又是拜谁所赐吗?”

    韦文心嘴唇颤抖,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是他?”

    “所以,不是认识时间长短的问题,而是这么多年,他许时倾,只允许萧萤一个人走进他的心里,而且,谁都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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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温通海的状态特别不好,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他躺在床上,外头的日光正好,他整个人却呈现一种即将衰败的迹象。

    许时倾坐在床边帮他揉着僵硬的手指,这双手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和一层皱巴巴的皮,温通海张了张嘴:“天气……好。”他现在说一句话都要喘很久才能继续下一句:“我想去……海边……看看。”

    许时倾将车停在海边停车场,然后从汽车后备箱拿下来一张轮椅,萧萤推开车门,和许时倾一起搀着温通海下来,帮助他一步步挪到轮椅上。海边风大,萧萤拿了一张毯子披在老人肩膀上。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整片天空蓝得不带一丝杂质,许时倾和萧萤推着温通海来到沙滩上,平静的海面像一块厚厚的蓝色玻璃,只有靠海岸的地方有洁白的浪花翻涌,轻柔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海面一望无际,与天空连成一片。

    温通海半睁着眼努力眺望天际,好半晌,才感叹了一句:

    “海真大啊……”

    “那孩子……那么喜欢自由……所以离开的时候……也要选择在海边……”

    许时倾抿了抿嘴,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萧萤弯腰帮温通海将毯子盖好,说道:“爷爷,在这里待一会儿我们就回去好不好?海边风太大了,着凉了就不好了。”

    温通海却像没有听到她说话,他注视着前方的沙滩,眼神有些涣散,呼吸逐渐微弱下去。

    萧萤目光一紧,忍不住喊了许时倾一声。

    许时倾立刻蹲下查看,温通海此时眼睛已经完全阖上,他脑袋微垂在胸前,攥着轮椅扶手的手指也松开了,整个人像突然没了气息一样。

    许时倾微颤着手握上他的手腕,想摸他的脉搏。

    老人却突然又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拍了拍许时倾的手背:“没事……外公在这呢。”

    许时倾垂脸伏在他膝头,半晌无言。

    温通海嘟囔了一句:“真想在沙滩上……走一走哇……”

    许时倾抹了一把脸,背过身:“我背您走吧。”

    许时倾背着温通海,一步一步走在柔软的沙滩上,温通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伏在许时倾肩膀上,轻得仿佛没有重量。也不知道是阳光照的还是因为高兴,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光泽。

    海水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老人的声音时断时续,他说:“小时候在海边……我也这样背过你……”

    “嗯。”许时倾的笑容带上些许回忆的柔软。那一年是他的八岁生日 ,温舒雅当时正在法国,本来答应了要在生日当天赶回来,带他去海边放烟花,可是飞机因天气原因延误,她失约了。而许廷松忙于公司事务,根本没把儿子生日这件事挂在心上。

    那天,许时倾站在客厅听着温舒雅的越洋电话,才八岁的他已经学会语气平静地安慰电话那头的母亲:“没事的,妈妈,过生日也没什么好玩的,本来我今天就计划好要多看点题的。”他挂了电话,从自己的存钱罐里抓起一把硬币放进衣服口袋,然后走到玄关穿上球鞋,一个人出了门。

    许时倾转了两趟公交去汽车总站,搭上一辆去海边的旅游中巴,来到S市的海边。他安静地在沙滩上坐到天黑,想象着天黑下来海边或许会有烟花绽放,此时一个皮球踢到了他脚边,许时倾愣愣地抱起球,看到一个年纪比他小的小孩跑到他面前,伸出手:“把球还给我。”许时倾抬头,看到小孩的妈妈也赶了过来,她弯腰将那小孩抱进怀里,一脸担心地道:“跑这么快摔倒了怎么办?”

    许时倾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好温柔,跟自己的妈妈一样温柔。所以他抱紧了怀里的皮球不愿松手。

    温通海接到电话赶到海边的时候,那小孩正靠在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而许时倾则抱紧着球,一脸固执不肯松手。温通海松了口气,转眼又一脸严肃地走过去,他对着许时倾道:“怎么回事?还不快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

    女人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他见状忙上前摆摆手:“温总,就是一个皮球而已,小公子喜欢就送他好了。”

    温通海跟他道谢:“小孩顽皮乱跑,还要多谢你通知我过来。”

    那男人道:“没事没事,我也是凑巧在您的酒会上见过小公子,想着他一个人待在这海边,也没有大人在,估计是走丢了,这才打电话通知您。既然您过来了,我和我太太就先走了。”

    温通海转向许时倾,冷着脸喝了一声:“还不把东西还给人家!”

    许时倾低着头,将皮球还了回去。待那一家三口离去,他才张开嘴,似是憋了许久,大哭出声。

    那时夕阳已经逐渐沉入地平线,安静的海滩边,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肩上背着一个八岁的男孩,踩着沙滩禹禹独行。男孩哭得眼睛红肿,软软地偎在老人肩头,红红的鼻尖还在一抽一抽。老人冷哼:“不就是你妈没回来吗?她不给你过生日,我能不给你过吗?那皮球算什么,你真想要,外公能给你买一车堆满你房间,还为了抢个皮球哭鼻子,丢不丢人!”

    男孩带着哭腔:“那我要足球,有贝克汉姆签名的足球……”

    “行!”

    “还要蛋糕……”

    “都有!”

    “今天可不可以不做题……”

    “那不可以!”

    ……

    老人的脸渐渐垂在他肩头——“可惜外公……再也不能陪你过生日……了。”

    温通海是两天之后离的世,他走的时候看不出痛苦,表情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告别仪式结束之后,萧萤站在殡仪馆门前的石阶等许时倾,她转头看庭院里那两棵开满苦楝花的树,回想起上一世,她也是坐在树下的石凳子上,等着许时倾出来。庆幸的是,这一世的许时倾,终归是不再像上一世那么遗憾了。萧萤垂了垂眼,想起那天从海边回来,温通海靠在病床上,对她说——

    “我在海边……睡着时,梦到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看着她腕间的红色珠子道:“这珠子……也是那个世界的东西吧……”

    萧萤一时未能言语。

    温通海喘着气,用尽力气攥了攥她的手,用一种接近恳求的语气道:“时倾那孩子……虽然看着性子沉静温和……但在某些方面……比别人要偏执得多……如果有一天……你真要走……记得要好好同他说,好吗……”

    萧萤答应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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