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房门被敲响。
“进。”
白云岫回眸，看见白则推门而入。
他手里捧着一个浅口大径的青瓷碗，碗底一点水，盛放着一朵白色山茶花。
白云岫眸光浅浅，一扫而过，轻笑道：“你怎么又捡花了？”
花开烂漫，花落为泥，万物更替，亦是规则的一种。
如今，他却看见了它，然后拾起了它。
“它还很美丽。”
白则将青瓷碗摆在窗台，清凉的夜风吹动碗底的水，花儿轻缓地打着旋，花瓣更加向四周绽开，露出含苞待放下浅黄色的蕊。
他还懂得了欣赏美丽。
白云岫移开了目光，片刻后，又落回到花朵上，她问：“你似乎变了很多，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白则默了很久，慢慢道：“规则公平、无私、不容撼动，作为规则本身，我不会偏爱任何一个世界。”
这个回答，很有‘规则’的风格，丝毫不出白云岫所料。
她的视线上移，停在了白则的脸上。
世界的风流连在二人之中，似乎在挽留，白云岫含着一抹极轻淡的笑，泠泠道：“残魂已经回归，可以解决我们之间的事了。”
白则怔了一瞬，转身注视她。
他的眸光仿佛从遥远的世界之外，迢迢而来。
白则的眼睛里又出现了许多将说未说的话，半晌，他还是问出了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恨我？”
白云岫没有回答他。
她起身，率先往外走，留下一句：“先去吞噬星，在那里我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白云岫亲自掌舵，白家飞舰缓缓升空，即将驶出前，她往下望了一眼，白时境和白楚似乎是听见了动静，都跑了出来，随即，白楚的消息弹出。
白云岫听着里面咋咋呼呼地大叫着要一起去的声音，勾了勾唇，她的眸光里含着遗憾，无声地与他们告别。
飞舰启动，如一道光一样，迅速远离首都星。
设定好自动驾驶模式后，白云岫走到飞舰的舷窗前，看见数不清的星辰化为了近在咫尺的黑色陨石，远不及观望时绚丽。
她忽然回头，朝着白则说道：“神界的星星像宝石，是我见过最亮的星辰。”
那时候，她刚刚诞生，喜不自胜地将星星摘下来，当做玩具把玩。
“我好像还藏过一两颗，在我房间的床底下，也不知道离开这么久，它们还在吗？”
飞舰内没有专门打开灯光，白则站在另外一侧黯淡的阴影中，他的声音沉而缓，带着不易察觉地紧绷。
他说：“我带你回去。”
话落瞬间，刻意保留的最后一面世界的藩篱被打破。这一刻，属于当前世界的白云岫与白则，都成为了过去。
云岫愣了一下，回头看向‘规则’。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勉强看见了一个模糊的熟悉的轮廓。
漂泊万万载，有故人说，带她回去……
云岫扯了一下嘴角，回去干什么？再神魂俱灭一次？
数小时后，飞舰到达吞噬星。
穿过沙尘暴区域，徒步走向吞噬星中心的途中，二人一直不发一言。
直到云岫打乱巨兽阵，露出其后的诛神阵，他们心知肚明，来此的目的。
云岫久久地注视着前方阵法，毫不避违地说道：“我曾经怀疑过这是你做的。”
‘规则’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道：“不是我。”
“我知道。”她找了一处较为平坦的位置席地而坐，“如果是你出手，这个世界不会变成眼下这副模样。”
世界之内，神明消失千年，即便诛神阵消失，人们所期待的神明复苏，亦不是短时间内可能达成的事情。
即便天赋高者不再变为堕落者，离成神，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不过，这不是云岫要关心的事了。
她闲聊似的，悠悠问出口：“上一个世界，为什么企图囚禁我？”
画世界为牢，好大的手笔。
‘规则’的声音飘在空气里，和眼前排布诡异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你的存在打破了规则。”
他专门去找她，不惜创造一个世界诱捕她，只是因为她破坏了规则，他需要解决掉她这个异端？
简直可笑。
云岫不禁反问道：“难道改变由我投生而成的人注定薄命的宿命，收回我遗落在外残魂，便是你要囚禁我的理由？”
“宿命亦是规则的一部分。”
‘规则’上前一步，他似乎仍没有放弃，想要说动她：“那个世界虽然会困住你，但是它为你而生，全凭你的心意运转。”
“它可以无限重启，一直轮转不停，从某一方面来看，它与神界一般，可以给你相当于永恒的寿数。”
“只要世界存在一日，你便一日不死不灭。”
这是他特别孤立于规则之外的世界，已经是最大的让步，所以他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排斥。
“这个结果，不比你在外飘泊流浪，不辞辛劳地寻找残魂，更好吗？”
空气静默了一刻。
云岫缓慢地偏过头，望着一脸我是为你好的‘规则’，嗤笑出声：“呵。”
她的眼睛里全是嘲讽，与开闸一般倾斜的恨：“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无数次红颜薄命的宿命吗？”
“因为你。”
云岫蓦地凑近‘规则’，想让他看得更清楚，她有多么的不甘。
“我为大道牺牲，本该神魂俱消，可偏偏仅剩的一缕神魂漂泊万万载，仍没有寂灭。”
“不仅如此，散与三千小世界的残魂，本应是万千功德在身，却落了个悲惨早亡的宿命。”
“为什么？”
她冷笑着，攥紧了他的领口，在他的脖颈上勒出一条深深的红痕。
仿生人的身体不需要呼吸，所以‘规则’也没有出现窒息的情况，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知道什么是恨，却无法感知恨。
云岫愠怒的脸，在‘规则’的眼里，只是一幅生动的油画。
她再次重复道：“我为什么恨你？”
“因为该死的你的记得！”
云岫终于说出口，她以为她是冷漠淡然的，实则早已泪流满面。
“神明的私欲、规则的偏爱，变成一股遥远的牵挂留住我最后一缕残魂！所以，我要为了这个我全然不知，全然不想的因，去承担数不清个世界宿命悲惨的果！”
“我如何不恨你？”
她撒疯似的愤怒，并未在石头一样的‘规则’脸上留下刻痕。
他懂了原由，却又不懂她的眼泪。
云岫拉着‘规则’走入诛神阵，他顿了一下，没有反抗。
她的声音带着泪水的湿热潮气：“万万年孤寂与漂泊，皆是因为你。人间的各个不得圆满，还是因为你。”
“我非要一个一个世界去找寻残魂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不得圆满的人生，无法让这些碎片自动回归或者消失。”
“它们轮回在悲惨的宿命里，我无法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云岫站定在阵法的最中间，她的指尖慢慢爬上‘规则’的侧脸，幽幽地循循地引导道：“你不是觉得我破坏了规则吗？”
“我有一个提议。”
她的眼睛有些红，眸光冰冷：“你我同源而生，可惜，神界不需要两个‘规则’。”
“你死了，我去做‘规则’好不好？这样一切就回归正位了。”
‘规则’起了波澜的眸光定了一下，忽地抬手，抹掉了云岫下巴尖上摇摇欲坠的泪珠。
水珠化在他的指尖，他碾了一下，像极了还在首都星时，他轻拂过白色山茶花上露水的姿态。
“……好。”
他的嗓音低哑，似乎传染了她的潮气，答应了这个提议。
随即，神魂的封闭被解开，属于‘规则’的神魂顷刻间完全降临到当前世界。
诛神阵即刻被触发，阵法之中连成一线的神明碑齐齐发出耀眼的金光。
金光落于阵法中间二人的身上，云岫只放出了一点的神魂感觉到灼烧的痛感，她重新将其完全封闭，看向已经面目模糊的‘规则’。
他没有出现痛苦的神情，但是云岫能感觉到他越发虚弱的神魂的气息。
直到‘规则’的最后一丝生机即将消散之际，云岫踢开了脚下的阵法石块，诛神阵被破坏，金光如同断电一样，乍然暗淡。
‘规则’无力支撑的身体倒下去，一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望着云岫。
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诛神阵杀死他？
云岫曲腿，坐到他的旁边，她的神情淡淡，似乎刚刚深重、滔天的恨意，只是‘规则’的错觉。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叫云岫这个名字吗？”
云岫的神色似乎陷入回忆里，有一丝出神：“因为我曾说我想要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然后你说，那就做一朵云吧。”
她甚至含着一点笑，抓住了他无力垂落的一只手，神力慢慢地从她的指尖渡到了他的指尖。
“哥哥。”
她再一次用这个称呼喊他，带着一丁点真心实意。
“我无法做一个公平无私的‘规则’，我也不愿，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杀死你，而是……摆脱你。”
‘规则’失去神采的眼睛慢慢睁大。
云岫继续说道：“今日，我会将我所有与你同源的部分割舍掉，还给你。”
“自此以后，茫茫世界，你再无法找到我。”
她冷静决绝地与他告别。
‘规则’无力的手指慢慢收紧，他似乎想要握住她，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
云岫轻轻挣开，站起身。
诛神阵已毁，云岫的神魂完全降临于当前世界，她的身后无数神明碑轰然碎裂，土崩瓦解，再埋入地底。
吞噬星上缠绵千年的沙尘暴静默无声地消失。
云岫背对着‘规则’，没有回头，平静道：“我们就此别过。”
“永生……不复再见。”
【当前小世界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