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拥残雪。
重山明灭，远眺，青山之下，一片妖气横天，尸骸遍野。
“招隐将军不都没了么？你说这半妖，到底是在拗个什么劲儿？”一农妇看着远处的灯火阑珊，连连叹气：“作孽哟！”
“是啊，唉…………说到底还是这半妖太不知好歹，竟还想夺去它家长兄的宝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话不能这么说，这半妖之前不还救过咱们家人的性命吗？”小童扯扯父亲的衣袖，张嘴还要说，却叫父亲那严厉的眼神吓得闭了嘴。
山下妖群狂欢，团团围着，像是在举行着一场古老的仪式，正中间的妖巫手执长杖，喃喃呐呐，说着人类听不懂的妖语，正在替群妖祈福。
乔梨只觉得耳畔好吵。
她知道，自己这是死了，眼下的意识仍在，不过是回光返照。
“老大！这丫头耳朵上的是啥，绿不拉几的，好像还是个耳环哪！”乔梨感到耳畔有一只手来碰，却挨上宝石的一瞬间猛地松开，疼得嗷嗷大叫。
………………
过了许久，乔梨觉得自己好像变轻了，她本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身下的景物越来越高，她才想起来，这应该是“灵魂出窍”。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击退了这帮来扰的恶妖，即使魂飞魄散，却也死而无憾了，只要未伤及百姓，那她牺牲的一切，也就不足以太让人惋惜。
乔梨恍惚看见自己在群山上空飘，脚下很轻；忽地落地，眼前一座神殿骤然出现，香火千盏，殿门大开，大殿内的神像宛若参天大树，就这样平和地看着她，似是已等待她千年。
举头三尺有神灵，乔梨想起这句常语，连忙伏地叩拜。
“小妖乔梨，一生从未行恶，上敬神明，下护百姓，但求上天渡我轮回，助我实现三个遗愿…………”
神像默然。
“一愿人间百姓康健，再莫与妖族有何冲突；二愿来世再能见师兄招隐，不求再续前缘，但求他平安无恙。”
乔梨实在想不起第三个愿望，老实说，她根本没想到死了还能碰见神像。
“…………”
“三愿来世睹得众生平等，世间不再有人妖之分，万物和平共处…………”乔梨突然有些恨自己嘴笨——她生前总爱逃课，没能学得满腹经纶，也不知上天听了会不会笑话。
许是觉得心里发虚，乔梨又双手合十，虔诚地叩拜了三下。
拜完，乔梨的身子变得更加轻盈起来，也愈发无力起来。
或许，她真的应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
“快看！那儿有棵梨树！”
“我去！快快快，好久没吃到新鲜的梨了！”少年迫不及待，两眼放光，回头一看，还不忘催促身后的同伴：“晏之哥！快去啊！先到先得！”
被称作晏之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戴着副无框眼镜，眉眼清俊，虽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却也仍带着股未褪去的青涩气，他举着手电，脚下步子很是小心：“你们别摔跤了！”
来到那棵梨树前，晏之又说道：“不要太大声了，妖群离这不远，大家都小心点。”
两个少年嘻嘻笑着点头，蹑手蹑脚，上去开始就摘梨子。
百梨宫是这个时代仅存的古建筑，仍保留着最原本的模样，乌瓦灰墙，檐下雕刻着各类神兽样纹；晏之拿着手电走了一圈，他虽不懂历来文人的阳春白雪，但也不得不折服于这流传千年的古老智慧。
只是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成为人类文明存在过的最后象征…………
2006年，是妖族出现在这片大陆上的第一年，准确来说，是妖族打破二者界限的第一年。
再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人类恐怕就要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而从小见证了互联网兴盛再到衰亡的晏之，也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逢时”。
“卧槽！”
一道声音划破深夜的静谧。
晏之被这一声脏话拉回现实，忙快步走过去，两个少年的裤子皆是湿透了，双腿止不住地抖，仔细一看，两双腿下的四个裤洞正往外滴着淡黄色的水渍。
“有鬼…………有鬼啊！”其中一个颤颤巍巍往旁边一指：“鬼！”
晏之朝着两人指的方向看去。
身着蓝白校服的小姑娘半坐在树下的土坑中，十七/八岁的模样，还背着个粉色的书包，一言不发地看着三人。
“你们是何人？”少女一眼瞥到少年手中的梨子，当即露出一对尖牙，“你们拿我的梨子做什么…………”
“啊？”
少女伸手指指二人手中，面无表情再配上一对尖牙，莫名像个面瘫的女僵尸：“这是我的梨子。”
两个少年战战兢兢，把梨往树下一丢，许是想起来自己尿了裤子，大叫一声，连忙捂着屁股跑了。
“你叫什么名字？”晏之当然不会以为她是穿越的，更不会想到诈尸那一层去：“是和父母走丢了吗？”
“…………”
“我名乔梨。”少女摇摇头：“我爹娘早没了”
乔梨还是有些懵，才一睁眼的事，自己怎么就又活了过来；她明明记得，自己合眼前还对着神像许愿来着？
好晕啊…………
下一刻，乔梨又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晏之：“…………”
“”
“我没开玩笑！”
乔梨再次掷地有声，眼神活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你怎么这么固执，就算我不吃你，你也迟早被恶妖吃掉！”
这捡来的小姑娘居然还挺泼辣。
房间里充满着铁锈味，墙皮剥落，光线全靠头顶那颗滋滋响的灯泡，加上这一站一坐的二人，就只剩下乔梨身下的木床，除此之外，这里简直挑不出一件像样的家具。
晏之叹了口气，一扶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见小姑娘仍在瞪他，只好苦笑：“不说这个了，你快休息吧。”
“唉！”小姑娘更不乐意，跳起身就要拦人：“等等！”
晏之带上门，顺手按下开关，霎时间，屋内只剩窗外的月光。
乔梨再次钻进被窝。
老实说，活过来之后的一切都根本不符合她的想象。
这帮子人类…………何时变得这样窝囊了？
乔梨不得其解。
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的确已经睡了许多年，想到这里，乔梨一把脱下身上的校服外套，仔细嗅嗅，的确不是妖的气味，不过倒还挺合身。
桌上还剩半杯水，顿住须臾，乔梨还是起身，拿起来一饮而尽。
眼下已是下半夜，市中心最繁华的街道上依旧灯红酒绿。
眼下的情况还算不上太糟，人若是要去妖界讨杯酒喝，也还是行得通的，晏之换了身衣服，才在吧台前坐下，鹿妖服务生便给他递上了水，说到底也不是想喝酒，不过是挤在那地方太闷，出来透个气罢了。
“听说那什么…………百梨园被挖了是哇？”身旁的一只妖正和同伴高谈阔论：“那不是大妖君生前的住所么？几千年啦？怎么还有人去挖？”
“不会是挖了古迹造房子吧？人不是最喜欢看那些雕梁画栋吗？”
“你也知道是人去？人的事咱们管这么多干啥？人从前就压制咱们几千年，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就不能也让人尝尝无家可归的滋味？”
几只小妖歪瓜裂枣，明明像是动物，可哪家的动物会说话？晏之回过头，见吧台前的调酒师递来一杯酒，好在没有泡着人的心肝脾肺筋，想了想，也就一饮而尽。
这是妖历元年，也是晏之那代人口中的“2006”，回想一下，这样的生活，也有半年多了。
还要早上半年的时候，他还是个毕业不久的学生，学的是理科，恰好赶上某行业就业前景大好，正准备入行打拼一番，然而，当他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睁开眼后，昨夜往前的所有日子都已成为历史。
或者说，那些日子只是成为了人的历史，而非这块大陆的历史。
以妖为主宰的时代就此拉开帷幕。
“喝的什么？”旁边的女郎风情款款，张嘴咬开威士忌，妖似乎也喜欢人的那一套搭讪，“换着喝呗？”
晏之还算有礼貌，只是摇摇头，说了声不好意思。
女郎长发披肩，也没生气，轻笑着微抿一口酒：“你是人？”
晏之顿时有些仓皇，酒杯没放，扭头看向她。
“你当我傻？凑这么近都闻不到？”女郎讲话的调调有点儿嗲，略暗的烛光勾勒出她的侧脸。
晏之再次礼貌地让调酒师将酒满上。
女郎呵呵一笑：“你不急吗？明天一早，你们那批人就会被处理掉。”
她口中的“那批人”是少数活下来的人中的刺头，自从人们住进那栋楼，就一直挑事哗众，晏之是又是楼内仅存的知识分子，更加看不惯他，三天两头就说要去抓妖，晏之再三阻拦，可几人仍是红着眼杀出去了。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被抓，据说几人靠着一股蛮劲，仍是打死了几只小妖，新上任的市长当然不会放过，早上特发宣告，将几人绞杀示众。
这么说来，妖与人似乎还是有一些共同之处。
比如说在看热闹这种事上。
身为仅存的人里的“首领”，晏之没法子，也没立场去救，况且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妖，这可不是过去，捉妖师这样的职业，早已失传百年。
况且若不是那次试验失败，妖界出口也不至于大开，人、妖二界千百年来的界限也不会被破坏，那帮罪魁祸首一走了之，到最后，遭罪的还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他早听过，千百年之前，妖怪的祖先便扎根于此，只不过那时人与妖的界限还未划分得太明确，二者还经常往来；但后来，随着捉妖师的出现，二者关系愈加恶化，直到一位将军率兵出征，将妖族击退珂山开外一千里，至此，这块大陆正式被划分出两块地界，人与妖都自觉遵守，老死不相往来。
咽下最后一口酒，晏之披起风衣要走。
“嘿？”
那女郎不知何时变成了乔梨。
“你…………”
乔梨笑眯眯道：“我什么我？”
晏之心里有些怵。
乔梨却仍是笑嘻嘻的，吧台前的长椅太高，她跳下长凳，自顾自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