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接纳

    当今天的训练结束,我已经一步三晃。为了不让硝子发觉,我用精湛的演技掩饰动作,以下楼前太匆忙忘记了水杯为由回了教室,她独自去吃晚饭。

    本来真的只是打算拿完水杯回宿舍吃碗泡面就休息,可当我往椅子上一瘫,浑身就像散了架。

    盯着书桌上摊开的练习册,课间时五条悟糟蹋它半天,上面全是潦草的演算笔记。慢悠悠地把它合上,我把桌面收拾干净,倦意上涌,疲累的身躯叫嚣着休息。

    也下课了,没有其他安排……

    我累得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那是个黄昏,没有人在教室。算不准沉入梦乡多久,或许只有十分钟,但头脑昏沉的我觉得漫长如夜幕已经降临。

    当被枕在额下的双臂麻木时,休息过的我长了点精神,逐渐恢复了意识。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轻快的熟悉至极的脚步声。

    在我的桌子前站定,塑料袋的刷啦啦摩擦,有东西被拿了出来,手掌皮肤在光滑纸盒上的摩擦声也近在咫尺。

    我听到剪刀剪开一盒新牛奶的声音,利乐包装的复合纸遇上金属的刃口——“咔嚓”,那声音很特别,得以留存在脑海之中。

    口子被折开,然后——

    新鲜的牛奶,修长的手指抓着盒子,悬在了头顶。底下就是呼吸均匀熟睡的人,柔顺的黑发、毫无攻击性柔弱地伸出脖颈的动作,模糊的意识……牛奶盒毫不犹豫的倾斜。

    被困在睡眠里迷迷糊糊的我头皮骤然一凉,然后是从头顶为原点开始往四面八方流淌的冷意。牛奶被均匀的倒了下去,汩汩的声音一丝不苟。

    我猛地爬起来,它已经均匀的覆盖了我整个脑袋,头发全部被淋湿,冰凉的液体顺着领子全部灌倒衣服里去了。

    我坐直,后背就因着动作一溜让牛奶和衣服接触,冰凉。

    它顺着我的额头劈头盖脸下来,左眼的睫毛被攻陷,视线被模糊成了白色。

    进到眼睛里不舒服的轻微疼痛让我眯起了左眼。它们顺着鼻梁两侧流下去了,还有一些在下行过程中糊住了耳朵片刻,大部分因为我凝住的动作堆积在了耳廓上。

    我的刘海和鬓角还在滴滴答答,却依旧睁着右眼。

    “啊?怎么是这种表情。”

    “哗啦啦……”

    我起身的动作让所有牛奶继续被地心引力作用着打在桌子上,面前的桌子积蓄了一滩,溅得哪里都是。

    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他与我只隔了一张课桌。

    他也并非第一次以这种距离面对着我,上一次他站在我的桌前,还是几小时前的课间。他把整个人折起来挂在这,肘支着桌面,蹲下的长腿几乎要碰到我的,一脸开怀地在我的练习册上演算。

    “你这是干什么?美容养颜牛奶浴?”我的声音是刚刚睡醒的沙哑,除此之外一切一如既往,只是语气里多了点疑问。

    他很高,暮色投下的阴影甚至勾起我不好的回忆。他弯下腰,又一次贴面看着我,鼻梁上的墨镜因为动作向下滑了几分,露出他苍蓝色的双眼。

    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在黑色的镜片下绚烂的苍蓝色被衬出强烈的对比。掀开眼皮的动作很用力以至于睫毛都高高翘起,完全展现出它的美丽。

    然而这种动作只能给人无比强烈的被由内到外地观察盯视的感觉。

    “嗯。”那双睁着的眸子忽然又敛下来了,漫不经心重新回到他的面上。

    我的左脸突然一痛,他忽然伸出手按在那片疮痂上。把还在往下流着的牛奶往那里抹,毫不在意地用指腹直接触摸:“对啦对啦美容养颜,治治你这半张烂脸。”

    动作又突然停住,他的手指依旧按在我的脸上,没有特别用力,没有伤到已经结上的血痂,至少并没有用铅笔剜烂它用力。

    “你怎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愤怒?你的咒力积蓄那么多,怎么能一丝一毫波动都没有?”

    激怒一个人实在是太简单了,踩他的雷区。所谓的雷区也许是往事风干后留下阵痛的疮疤,也许是心底一块柔软的肉,或者某个永远活在脑海里的人……

    他直奔着我这辈子尽管想要忘记现在一看好像确实还差点意思的那些黑白经历而去,每一个都踩在了点子上。浓郁的牛奶味简直要我窒息,浑身上下都冰冷黏腻。

    我每次眨眼,都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时光,那些让一切事物沉入暗色的深海,不知道怎么才浑浑噩噩熬过去的时光。

    “你怎么不哭?你不是很容易哭吗,你的眼泪呢?”

    他的手指逐渐收紧,带笑的嘴角和相像的话语仿佛一锤击中了我,从头顶一直僵硬到脚底。

    我只保持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动作,好像那时候,好像哪都去不了。抬起头的勇气也没有,连动一动小指的勇气也没有,与人对视的勇气,落荒而逃的勇气……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块积木,或许我是一块积木也比我作为一个人存在着要好。

    不。

    他的手松开了些许,悬停在我的面颊之上,只是中间还沾着牛奶。

    脆弱的一滴牛奶却没有落下也没有被按碎,他的手稳得异常,力气是那么精准轻柔。

    “你不是听见当初我那些喊话了吗,我的眼泪是懦弱的眼泪。”我皱着一只眼睛,另一只在直视着他。

    我想着,即便是曾经那些时候,我也是这样抬着头,毫无波澜地盯着江藤。我的动作完全没有受到束缚,从善如流地继续它们原本的轨迹。

    没有惊恐悲伤的表情,没有瑟瑟发抖的肌肉,那些充斥着恶意的空气,不能阻碍我呼吸;无形的枷锁,对我而言只不过是脆弱的蛛丝。

    当我把陷入回忆的目光从那段蒙尘的过去拉回当下连暮色都沸腾着的未来时,我对上那双正视着我内里的眼睛。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还是那么张扬痛快。抬起那只按在恶心血痂上的手指,然后又落下来——他抚过我浸湿的头发,指节稍微用力,一点点、一寸寸将水分挤出来,抚掉我脸上地牛奶,擦掉所有痕迹,也不管会弄脏他的双手。

    “你会真切的落泪吗?”那双独一无二,昭示着强大的眼睛对着我的。

    我轻松地回答:“会,但那时一定是为了美好而落泪。我的情绪极端丰富,如果我永远在下雨的心都盛不下那些泪水了,才会任凭它们溢出来,真切地哭泣。”

    “诶?这么说已经哭过好几次了啊……怎么就一点也不生气呢,我还以为你会暴走呢!”

    我看着他夸张的表情,少年故作忸怩的捂着嘴巴一脸惋惜,还是觉得好笑:“现在你了解了。”

    他突然又伸手戳了戳我脸上溃烂的疮口:“这个也没关系嘛……”

    我没有躲:“我不在乎自己的皮囊……这和很多东西一样是天生的,也许是平庸者的自我安慰吧。我不觉得它需要我自卑,我只同不会在意我外表的人相处就够了……”

    看着对面那张神子般完美无缺的面孔,我还是停了一瞬。

    “很恶心吗?”我问。

    我从来没有问过这句话,从前的我只拿自己的眼光来评估,觉得也不是会上街吓到小朋友的程度。我只相信自己,还有我倒霉的父母和温柔的奶奶。

    似乎因为一直没有接收到拒绝的信号,那根手指肆无忌惮地摸来摸去,我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血痂上滑过的细腻触感。

    “超——恶心的!真名,你赶快去找硝子,把这块诅咒切掉治好吧!”

    强行忍住想避开他手指的冲动:“治不好的,它会一直存在,削掉了就重新长出来,你看得到上面附着的咒力吗?”

    他的目光聚集在那个点一会,似乎在认真观察疮口的状态:“不知道是哪个术师的,你和人家有仇——偷了什么东西?”

    已经逐渐知晓他现在在做什么,我想起他今天的种种表现,不假思索道:“我偷了她的术式哦。”

    “……”

    “那你快去偷走硝子的反转术式啊,然后切掉它。反正你有那么多咒力,足够跟要恶化的它做对抗,日常拿来维持术式也不值一提。”

    “……”

    得到这样的反应也不是很意外,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听到的答案是什么今晚想吃泡面。

    首先,偷是不可能的。

    他轻飘飘地说出什么日常来维持反转术式,那么难的东西我要自己学会就希望渺茫了,还要为了脸上一块皮一直维持?这就是天才的世界吗!

    “我已经金盆洗手,不偷人东西啦……”

    他好像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什么,抓住我的肩膀:“哦对对!你还曾经疑似作弊拿了竞赛第一名奖学金呢,刚刚辅导你作业,连18都能看成28,这又是怎么偷到的?”

    “再怎么挑衅也不会跟你决斗啊。”

    我很累,刚刚训练完的身体完全无法像之前一样说切磋就切磋。

    五条悟一下子泄了气:“你怎么跟个入定的老禅僧一样,这样看我难道是蛊惑你的妖精吗?”

    “悟酱很可爱,是我不解风情。”

    他摘下墨镜,自信露出一个耍帅的表情:“你一直很有眼光。”

    我沉默地垂下头。

    “为什么对我不生气?”

    也许是玩够了,头顶传来了他正经的声音,沉下来的声线是我几乎没有听过的。他的手伸到我滴滴答答的头发底下,从里面精准地找到我的下巴,把它捧了起来。

    脸上只是有点疲惫,我还是没什么情绪波动:“悟觉得我对你很纵容,感觉很奇怪?”

    他抿着唇,没有笑意的脸在浅色的发和眼的衬托下很冷漠。

    “对,你对他们两个也是。但是我清楚我在做什么,你当初见到我第一眼就知道我可以杀了你——所以是因为恐惧?”

    他捧着我的脸,动作仿佛在端着一只装满水的碗。

    “不是。我当初只觉得安心,现在也是。”

    指尖颤抖了一瞬,若真的是水面饱和的碗,那现在该洒落一地了。

    我去想他这个人,我所知道的他:“悟,五条家是世袭?”

    也许是话题转换的太快,他还等着我解释上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可是我没有,不骗人的实话,讲一次也足够。

    五条悟定了一会儿才给予我答案。

    “同时拥有「无下限术式」和「六眼」的人,就是五条家家主。”

    我露出个微笑,要开口说话时,捧着我脸的手不甚安分,他又好奇地去摸我的喉咙,我只好无视:“看来你是生下来就被敬重着啊……放心吧,我并不是因为畏惧你的力量才会这样和你相处。”

    “我知道我一直好奇你的术式和六眼看起来就好像憧憬那能力的狂热粉丝,恨不得把它们都偷来。但是你误会了,我就是……喜欢研究战力和技能。”

    他不说话,眨着眼,脸上好像写着:再多说点还有别的吗?

    “我知道,我和大家相处的态度很奇怪,我总把自己当小弟,你们是我的大哥。既然你是被家人宠惯至今的,肯定讨厌死这种奉承的感觉。”

    他沉默地听着,眼神澄澈。放开了蒙在我喉头的手,指尖又去找左脸颊,这让我稍微有点焦灼。

    “我一直表现的很软弱,对什么事对谁都是无欲无求老好人,什么事我都会无所谓的去满足去帮助。”

    五条悟也不笑,语气很刻薄:“很不爽啊,所以你会认真吗?”

    我把自己的脸从他手里移开,保证能够让自己足够认真,但最后思考无果。

    “如果是你们的话,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所以只是单纯没脾气。如果大家开心的话,那我觉得无所谓。”

    “哈?”

    他推了下墨镜,表情不知阴晴:“有点好欺负过头了吧?”

    “你不理解为什么我不反抗那些曾经的同学——是我抛弃了自己的生得术式,然后就成了没有力量的普通人。”

    用「绝对希望」改变那时候的状态,不能说易如反掌,只能说立刻称霸全校、杀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不成问题。

    “我并非不会生气,懦弱但是并不无能——悟会用自己的能力杀人吗?”

    空气大概凝滞了一两秒,他说:“我不知道,看心情吧。”

    我也点头:“你就当我心情一直很好吧。”

    “……”

    这话他一脸的不相信,钴蓝的眼睛盯着我:“总是哭是心情愉悦的表现吗?”

    泪水不能代表什么,四岁开始沉默思考的我已经学会了在永恒悲伤的底色下去品尝七情六欲。

    因为我不甘心被它打败,堕落成只能用破坏和放纵去掩饰内心悲哀空虚的疯子。

    “天予的东西,早就习惯了。”

    五条悟直起身子,那道高大的影子又回到了我的桌前,他望着窗外的落日,不知在想什么。

    “你很强的。”他说。

    有那份能力,能做到什么事情,现在已经和呼吸一样简单了。我只是觉得这样活着更轻松一点,约束自己比肆意偷窃感觉更幸福,没什么可质疑的。

    “这样的我才是最强的。”我说。

    如今已经成为了自然而然就能办到的事情。我天生脆弱的体质训练了半个月也不见好,从来不挑食,饮食质量上来了也不见身体多么健康。

    但我可以安然看待一切,把自己当做正常人、甚至能够保护普通人的身体素质更强的咒术师去活着,克服那些我自己都不在意了的缺陷。

    他也有相似的自己早不在意了的烦恼吧。强大的人,注定要因为强大而背负相应的代价。

    他有一瞬的愣神,但很快恢复了原状:“以后,不知道怎么办的的话,我笑的时候,你就一起笑吧。”

    这种话他早说过类似的,从学说话学社交,学再也不用看脸色就开始了。因为看我的待人处事方式态度不顺眼,直白地表示我可以学他。

    毕竟这是打开只留了条缝隙的破衣橱,说要把我带去有更多伙伴的城镇上的人。冒险启程的那张车票,是那一眼对视。

    现在到也略微有所不同。

    我看着他,白发在刚开始下沉的金色夕阳里镀上一层颜色,像太阳晒在雪棉上亮晶晶的反光。他漂亮的唇上扬着,我听着他的话,于是也给大脑发号施令。

    微笑,一个我做过千百遍的动作,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平板的脸。

    它可以说是我唯一一个表情,现在的我却好像邯郸学步,连它都忘记了。

    看着他的脸,我慢慢填补空白的自己,嘴角歪歪扭扭牵起一个笑容。

    五条悟转身伸长脖子往窗外看了看,食指拇指托着下巴道:“我去赶走所有的人,你一路直通女盥洗室,我会叫硝子去寝室帮你拿套衣服,到时候在盥洗室门口给你。”

    我今次怔愣的最久的时候,就是现在。白发的少年忽然敛下所有表情,把眼镜往下拨了拨露出眼睛来,那双清澈的眸直视着我。

    “对不起。”

    他真诚地说。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认真地说这句话。他是超脱因果,不被一切牵绊之人,很难想象他会待谁真诚,定下脚步等待的模样。我清楚他并不是骨子里恶劣放纵,相反,他的内心尤为剔透。

    出生便是家主,哪怕知晓无法转变,腐朽旧家族的亲人真的不会因为年久缠怨地纠纷试图毁掉他的六眼,来进行权力争夺吗?就算因为利益共同而被敬仰纵容着捧到手可摘星的地方长大,他也没有想过自己要破坏。

    他爱着这个世界,以一种自我的态度。这种态度的他也爱世人,爱身边被认可的朋友,只不过关系不会成为压力和牵绊。

    也许今天的任务让他去得知了有关我过去的经历。但不管怎么说,再巧合的任务也不可能让五条悟直接派到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还在重建的学院里。

    他记得,那天醉酒时我说,对我而言忘记过去的方法就是面对它。

    如果我不想展露自己最浑噩落魄的那一面,不愿意和他袒露内心深处积压成疾的秘密,那么困扰他的我恼人的性格和对待朋友的奇怪态度也会被不予思考追究,他也不会说着“你也跟着一起笑吧”。

    是啊,他只能帮助愿意接受救助的人。

    “哒。”他的手指又一托,墨镜复位,重新遮住了心灵之窗。

    五条悟挥了挥手,便往门口走:“我先走了,你快点跟上吧。打扫卫生的事等你去洗澡的时候我抓个后勤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走路就行了。”

    我抬起手去挤干头发里的牛奶,避免一会滴答一路:“我有咒符,可以召唤一个气息隐蔽的式神帮助我移动,这样咒术师也看不到……”

    我现在,不止有了伙伴,也不再是那个身无长物的普通人了啊。

    身影高挑的少年在门口转过头,表情却有些骇人,声音并不高,音色却比往日低沉:“不需要。”

    “……”

    我机械地点头,他得到了确认一般又弯起眉眼转回头去。

    下一秒,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

    赶忙站起来,我拧干会弄脏走廊的衣服,至少给要被抓来加班的后勤减轻一些负担。

    这副狼狈的模样也许只有照镜子的时候,镜中的那个人才会什么都不想、不觉得难堪。

    但今天在那双苍天之瞳下,也什么都没有映出。他告诉我,除去我自己,也有人不会在意;除去我自己,只要我愿意,也有人能够拯救我。

    我离开教室,窗外的夕阳把一切都涂成深红,走廊里空空荡荡,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糊着一张满是错题的数学卷子。

    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我先是有些不太敢认,之后是哑然的静默,心中微笑起来。

    我静静地聆听自己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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