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3)

    七海和灰原一直把我送到了宿舍楼下才离开,但我上楼时其实在走廊的小窗停下了,特意目送他们在夜色中离去。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我亲眼见证生命在自己手中消逝,又立刻把对方烧成焦炭。刀子不停挨在身上,毛衣针穿插在线与线之间,只会让整件衣服越来越松垮变形,却不会让某一根毛线断开。

    我真切地不希望朋友们学会反转术式,真的。我现在才发现,能够在战斗中治愈致命伤的反转术式,让一个人受致命伤的可能性从一次变成了无数次。

    不过幸好学会的那个人是五条悟,他的无下限今后可以配合反转术式一起使用,再也不怕受伤,那个“一次”仍旧因为所向披靡的强大而牢牢定在“一次”。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可我不行,我还是太弱,明明自己有那么多底牌,可傻兮兮的不会用。我也幻想过自己能像那些拉风的小说主角一样,凭借一身本事去和倍强于自己的人谈条件,哪怕虚张声势,他们也能用无与伦比的魄力和缜密的计划去对抗挡了他们路的人。

    可我还在乖乖上学,任由上层摆布,在被钉死的条条框框下弯着脊背当烂好人,连多搞几笔钱让奶奶老年过上富豪生活都办不到。

    我发觉自己的精神状态非常差劲,一股强烈的痛苦笼罩着我。事实证明,在这次任务里我能做得更好,但我又害怕这又担心那,只敢在系统面前被气得发抖,把一切都交给爱理去做。

    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反让我无力地扒着楼梯扶手,一步步缓慢前进。每次想打起精神来尝试攻破部分心理障碍,无穷无尽的眼泪就在心底汹涌澎湃,吸走我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气,陷入忧郁失落的情绪当中。

    需要硝子,我需要我的医生。

    当没有摸出宿舍钥匙就直接抬手打开了门的时候,我没有惊讶,只是感觉松了口气。灯开着,深棕色短发的少女坐在我的椅子上,书桌上翻开摊着我曾经说借给她随便看的医学笔记。

    一如当初从那个困住我的傍晚被人扛回来,现在的我又看见硝子的时候,眼泪无声地落下,那些织敛起的疯狂化作涓涓细流被赶了出来。

    “那是食堂的热可可吗?我也喝过哦,味道很不错。”

    回身锁好门,我麻木地换下身上出自黑井选购之手、写满了温婉清新的连衣裙,穿好自己仿若病号服的条纹睡衣。

    饱含着复杂的心绪,我感觉自己的身躯有些僵硬,马上就要不听使唤了。太多的感觉在同一时间敲击我的心门,太多的情绪在冒着泡泡。

    我一瞬间就哭得说不出半句话。这种依赖他人的感觉非常陌生,酸涩的气味弥漫,我突然很难过。四岁以前还有两个人会无条件地包容我,就算手指划个小口也足够爸爸妈妈心疼半天。

    现在哪是手指的划伤,我都快死上几百遍了,天生背上了治不好的抑郁,很多时候都因此不停原地踏步。如果不是更倒霉脑子还不聪明,也许我早就分裂出几个人格去解决问题了。我能更好的管控疯狂、保护自己,不需要像如今这样,怯懦地将一切可能走入歧途的欲望全部转化为泪水。

    因为没有人可以替我承担,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够把它拿掉,连分裂出几个人格来保护自己都好啊……也许甚尔很小的时候,曾经也在哭泣着想,为什么他是天与咒缚,为什么他不能和家族中的其他孩子一样继承禅院的术式,哪怕只当普通术师也好,为什么要拿他的咒力去做交易,强壮的身体有什么用?那是馈赠吗?那只害他害得更惨。

    硝子那双细腻的手抹掉我的眼泪,帮我整理好解下的腰带,将灰尘和血点都擦洗干净。她见着我将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叠了起来,偏了偏头:“小希,不挂起来吗?”

    “会放出褶皱的。”她的声音很轻。

    我摸了摸脑袋:“以后应该不会再穿了。”

    “为什么不,又不是一直都要出任务,高专校服黑漆漆的,你不觉得很单调吗?”

    好像也确实……虽然穿上这个我总觉得不符合自己的形象。而且只有一个浅浅的口袋非常不实用。不过既然它是蓝色的,有点雏鸟情节的我还是很能审美的。

    我把衣服挂好,然后被硝子拉着塞到了已经铺好的被窝里,靠着墙角坐好,那杯热可可拢在掌心。

    “小希的宿舍收拾得好干净……虽然之前也经常来,但是留宿还是头一次。”

    我晕晕乎乎地喝着热饮,只觉舌头已经在热巧克力里融化了。我沉默看着硝子,她环顾四周,最后紧挨着我坐下。

    甚尔的例子就在眼前,我很清楚,他的天与咒缚明明很强,那种强大的天赋足矣让他生活得自由自在,以至于长大后没有遇上任何能压迫他的存在。

    如果我想,我也可以变得无比强大,buff叠满,喜欢谁就去偷谁的感情,想谁死就去杀,想谁活就去救。可我和甚尔一样,到了那时候,我依旧会因为好比他追求的“扳倒咒术界顶点”“打败禅院”的那种东西走向毁灭。

    因为我一直不觉得「绝对希望」是馈赠,使用它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痛苦。蠢到无可救药的我其实追求着虚无缥缈的“安全感”和“爱”。

    “我睡觉不老实,硝子要是被吵醒了也把我叫起来。”我停住一团乱麻的思绪,无法正视自己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炮灰反派的真实追求多么庸俗幼稚,只好转移注意,瞥了一眼身边的硝子。

    自从梦里开始每天上演杀人桥段之后,我总发觉自己会在入睡后用被子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最后睡到地上去。因此我已经在思考要不要去买一个等身抱枕来拦住自己,抱着什么入睡的话应该也能解决蜷成一团的睡姿问题。

    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气已经和热可可混合在一起,变成安定剂一样的东西被我大量吸入了,不知不觉间,心跳的频率趋于平稳。

    那双苦巧克力味的眼眸眨动,少女拂开我的袖口,指尖点了点腕上的红印:“这是怎么搞的?”

    之前我有向她请教过关于悟的变猫病的问题,被这么一提醒,我想起五条这次任务里的新变化,立刻把事情汇报给医学顾问。

    融化的舌头已经在放松间渐渐找了回来,重新注入生机,我侃侃而谈,把这段时间的经历都描述,向她做了一份任务汇报。

    当我说出自己遵循爱理的遗嘱即刻将她火化的时候,托着腮的少女一直平静的脸上挤出一个不忍的笑容。

    “恐怕再过十年我也做不到你那么果断。”她的眼睛很亮地看着我,“你可真厉害啊,说真的。”

    我盯着她发呆,娇小的女孩穿着同我身上衣服风格差不多的米色睡衣,刚洗过的短发相比往常更加蓬松,散发着好闻的花香。坠着泪痣的眼角在发丝掩映下看不真切,唇边平淡的笑容让人感到放松。

    “我希望硝子不需要面对这些——当然,你会和我一样果断的,大家以后都会的。”

    成长嘛,是个过程。硝子很成熟,她看似每天都平平淡淡地学习生活,但实际上她心里什么都清楚,自己的目标稳定且不会动摇。

    “硝子才最厉害。”

    虽然这和每个人的性格生来不同也有关系,但能够做到对情绪把控如此到位,看待生死如此客观的硝子,是个非常强大的人。

    至少表面如此。

    “真的吗?你这么觉得啊。”

    她笑得发尾颤抖:“你这么认真地看别人,好像那种很聪明的小动物。”

    我也开始变成动物了吗?虽然有个聪明的前缀,大概也不是坏事。

    我想变得更聪明些,聪明人总能解决难题,我的人生从地狱模式开始,处处都是难题。

    “我不过是只做自己擅长的工作而已,也从来不想多余的事情。”硝子托着脸颊,“倒是你,你这家伙为了问心无愧地活下去,拼命燃烧自己,一直非常有人情味啊。”

    她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却一点没有用力,垂眸盯着五条悟的杰作。

    我继续喝着热可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后悔,因为骨子里的固执,总也不够成熟;因为倒霉和世事本就如此,总也不能做到最好。”

    她的声音轻松,简短而有力:“你不会后悔的。”

    “……”

    不会后悔,硝子说,我不会后悔。

    忽然觉得眼瞳里扯出片片细密的雾气雨丝,如线如珠化在她指尖。

    “你今天比平时更像个孩子。”

    “对不起,我……我今天只有四岁。”我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年轻的医师指腹擦过我左颊的疮疤,如瓷器滑过皮肤的触感也拂过湿漉漉的眼睫。她距离我很近,我觉得她闻得见我唇边的可可气味。

    “是吗?可你今天本来也只有十四岁。这十年里,你还在对抗童年创伤的同时对抗校园霸凌,在压抑自己的欲望管控自己强大的能力,还得对付没理由的负面情绪。”

    她整个人靠过来,我觉得贴着她身子的那一面有些痒,有些不自在,毕竟我一直都是和人有距离感的透明背景板。

    “还嫌自己做得不够好吗?如果换我来,世界都毁灭八百次了,唯一的亲人拦着也不顶用。你看,我的生得术式就是反转术式,但我做不到被刀捅成筛子也要战到最后一刻。”

    我感觉有些崩溃,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硝子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身体,当我被迫因姿势倚靠在她身上的时候,温暖的触觉隔着睡衣布料透过来。一种未名的恐惧从身体里跑了出来,守卫心门的士兵摇起军旗,告诉我不要试图为自己开脱,不要试图把问题抛给朋友,我需要自己面对那些,然后变得更强。它们太伤人,不要让挚友被拖下水,每个术师都各有不幸。

    她小巧的手掌放在了我的发顶,顺着发丝慢慢抚摸。

    “已经足够了。”她说完,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硝子没再开口,只是抚摸我的头,那种传递亲情意味的接触让我眼神发直。

    硝子怎么总是沉默呢,我也想为她做些什么,可都不清楚她想要什么。她对我这样好,那我保护她……

    “硝子,硝子喝。”于是我把手里的热可可转到她嘴边,那副蠢到家的模样让少女哑然失笑。

    她的唇覆上杯口,浓褐的眸子抬起来望我,浅浅泛波。我开始恍惚,总觉得看到什么无条件的炽烈,不敢用言语吐露。

    少女将杯子递回来,我曲起手指接过。也许温度越升越高,也许一直都只是未被寒意驱散的热饮。

    我们一起把那杯热可可喝完了。

    “嗯,我不会后悔的。”

    ……

    我的书桌上放着泪壶和腰带,泪壶这小家伙在面对伏黑甚尔的天逆鉾时,刀光每一次闪过,它都吓得瞳孔剧颤。

    好在每次它又斜了一眼主人,发现我以泪水护着它都不会护着头和心脏,最后感动得眼中一直含着一大滴眼泪。

    腰带上插着的匕首在任务中面对各路诅咒师的时候,我为了尽量不暴露术式,总会拿它在手里吓唬人,灌注咒力后可谓削铁如泥。

    打一些术式很弱的三流货色完全没问题,只不过在绷着劲的近身肉搏结束,我总会在对方离开后原地垮掉,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这几天过去,我的体术能力相比之前可谓坐着火箭在飙升。

    安定下来的心神和逐渐消散的压力让我只觉一身轻松。正想起身去丢掉空杯然后洗漱睡觉,身边的硝子忽然抬手拦了一下,拇指指腹轻轻按在我的唇上,反转术式在皮肉间生效,斑驳的伤口瞬间愈合。

    她眼神有些嗔怪地看着我:“但我还是会担心——还有其他伤口吗?你的反转术式只有危机时刻才用得出来,怎么就这么笨。”

    我控制住噼里啪啦又要掉下来的眼泪,假装无事坐了回去,转头指了指自己的后脑:“杰好像很在意我缺了一截的头发,硝子帮忙治好吧。”

    身后传来倒吸口气的声音,她不轻不重地撩起我的头发,找到那段位置:“决定了,收回之前的话,明天就和夜蛾老师申请,不允许你再出任务。”

    啊?

    紧接着我被硝子扒开衣服好好检查了一遍都还有哪里有没治愈的伤口,连手腕上五条悟攥出来的印子都被她好好抹掉了。

    好像在那一瞬间我就变成了二级残废,她把我推进盥洗室监督我洗漱,然后把我塞进被窝。

    关灯前硝子在我的保温杯里灌好了热水,以防夜里我有哪不舒服惊醒后可以润嗓子。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以前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我一直在床上仰卧起坐,刚想去干什么就会被硝子喝停代劳。

    窗帘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屋内没了照明陷入一片漆黑时,躺在我身边的女孩贴心地睡在了外侧,而且隔开了一段距离,任我自由翻身。

    庆幸自己的床并不小,身边多睡一个人也完全不压抑。又在想该买什么尺寸的抱枕时,我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

    在自己的伤口上打了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补丁,我感受着并不好看甚至说非常难堪的内里。不过好歹这样就又可以继续使用了,我的心就是一团可塑橡皮,挤压变形了还能捏回去,割伤了也能随时填补。

    总有一日,这些补丁也会因为缝补线的老化掉落。但我相信,等待我的不会是决堤的泪水和依旧淌着血的旧伤,而是长好的坚硬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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