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迷离

    “姨娘,开门。”少女婉转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巷中,因着无人应她,她的神色有些哀怨,“姨娘,开开门呀~”

    她向前走了一步,整张脸暴露在李药袖视线中。如果不是少女鬓角的小黄花,李药袖几乎认不出她竟是潜龙山中失而复返的田秀!此时的田秀身着一身华丽的红衣,因为身量瘦小的缘故,飘飘荡荡的衣裙将她衬得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她脸上抹了胭脂,唇上点了鲜艳的唇脂,十指染了豆蔻,完全看不出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杜家两间厢房的油灯都亮着,却久久无人应答。

    田秀楚楚可怜的神色逐渐焦躁起来,她抬手使劲拍着杜家岌岌可危的木门:“姨娘!让我见阿杜哥!我要见他!”

    对面田家的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田秀娘毫无血色的脸庞,她恐惧又带着乞求地叫了声:“秀儿……”

    田秀猛地回头,通红的眼睛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田秀娘倏地闭嘴,胆怯地朝门后缩了缩,可是小小的门缝依旧难掩她已经高高挺起的腹部,而她身后的磨盘上挂着半截湿漉漉的肉块。

    这一幕格外血腥而怪诞,即便亲眼见过百人殉葬的李药袖也止不住干咽了一口口水。

    “嘭!”一声巨响,杜家的木门裂成两半,田秀舔了舔艳红的嘴唇,暴躁的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她小心翼翼地拈起裙角跨入门中,那副姿态与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一般无二,笑嘻嘻地朝着杜秀才的东厢房走去:“阿杜哥,我的好夫君~快让秀儿看看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秀儿不嫌弃你。”

    “滚!滚出去!”对面房间的门突然打开,阿杜娘挺起佝偻的身躯,举着柴刀恶狠狠地朝着田秀砍去,“你这个妖怪!离我家阿杜远点!”

    田秀看都不看她一眼,红裙之下倏地飞出一条藤蔓穿过阿杜娘的胸口直接将她狠狠掼在了地上,平整的青石板瞬间四分五裂。

    李药袖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沈檀甚至来不及抓住她,整只镇墓兽已如箭矢般飞出他胸膛,小小的身躯从树干一跃而下,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抓了空的沈檀:“……”他嘴角抽了抽,“小腿短短,倒是跑得快快。”

    李药袖被砸地两眼直冒金星,她甩甩脑袋,歪歪扭扭地爬起来走到阿杜娘身旁,用脑袋使劲拱了拱她的身体。

    年老妇人的身体瘦小而单薄,很难想象当初是怎么能再偌大的潜龙山中一步步找到皇陵,走到她面前向乞求保佑她儿子平安归来。

    而如今,这具身体一动不动,满是褶皱的脸上睁着一双涣散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前方是她家阿杜的东厢房。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这么大的动静立刻引起搜查到这里的人群注意,戍卫队的周发等人举着发抖的火把朝巷子里看了看,周发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这条巷子咱们查过了吗?”

    “没,没有。”有人应道。

    周发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在众人面前他不得不鼓起勇气朝里走去:“走走走,这巷子里就住了阿杜娘她们姊妹两,孤儿寡母的别出什么事?”

    脚步声逐渐靠近,田秀好似全然听不见般垂涎欲滴地朝着李药袖弯下腰,鲜红的嘴角几近裂到耳根:“是你啊,石头怪~”她痴迷地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和那里很像,是许多许多血食供奉出来的味道。”刀锋般的两颗门牙渐渐变长,“我感觉只要吃了你,我会变得很不一样,变得……”

    腐臭的口水滴落在碎裂的石板上,田秀鬓角的黄花脸上笑容越开越大,黑色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扑向李药袖!

    “嘭!”又是一声巨响,直接将一只脚跨进门里的周发吓得两眼一闭,直接惨叫出声:“鬼啊!有鬼啊!”

    他叫了一半,“噗呲”一捧恶臭的黑血溅了他满嘴满脸,他身形晃了一晃,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身后的那群青年顿时慌作一团,有人直接惨叫着撒腿就跑,剩下没来得及跑走的数人只见一道艳红的身体在他们面前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噗咚”倒在了黑红的血泊里,被血染透的嫁衣背后露着两个深深的血洞。

    血液溅满了小小的庭院,一个没有五官的人面马身的怪物茫然地站在那具女子尸体前方,踩在血泊里的马蹄上挂着丝丝缕缕的血肉。而它身旁,还倒着死不瞑目的一个老妇人,正是阿杜娘。

    “啊啊啊啊啊!妖物杀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惊破了江阳城的沉沉夜幕。

    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李药袖小小的身躯藏在阴影里,无声地用头顶了顶那具冰冷的身躯。

    这是她变成镇墓兽后那么长时间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给她供奉了那么多香火的第一个人,她已经见过那么多人的死亡,但依旧会为了眼前这个年迈妇人的死去而悲伤。

    须臾间,杜家小小的院落围满了江阳城几近所有的青壮年,大部分都只敢在门外远远看着。只有以陈恒为首的推堪司诸人和硬着头皮上的镇长等人站在院中,陈恒手中握着一道明黄符箓,是他花了重金从一个道门修士手中购得的驱鬼符。但所谓的驱鬼符也只能驱驱留恋人世的阴魂,陈恒面上不显,背后冷汗已然湿透了衣裳。他从未面对过如此凶厉的妖物,他相信即便是推堪司总司的大部分人也从没见过。

    他所听闻过的妖物大多都只是山中野兽初具灵性,很多时候这些妖物很少光明正大地去袭击人们聚集的城池,像眼前这只堂而皇之连杀数人,到现在面对众人居然还有恃无恐,不避不逃的……

    面对高举火与刀枪的众人,那个人头马身的妖怪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它看了看诸人,又看看地上已经没有生息的田秀,十分困惑。

    陈恒心中苦笑,这妖物如此肆无忌惮,说明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就是说,今夜这些人在它眼中都已是死人。

    “死的是田家的丫头,”镇长快掉完的两排牙齿上下打架,半天挤出后半句,“和阿杜娘。”

    “阿杜娘,怎么是阿杜娘?”门外极是害怕又好奇的众人交头接耳,“阿杜呢?阿杜他去哪了?”

    “对啊,杜秀才呢?”镇长大惊,“难道杜秀才也死在这畜生手中了?!可是,这畜生不是只杀妇孺吗?罢了罢了,”他厉声道,“先将这妖物抓住,断不能让它再害人!”

    镇长话一出,无人敢动。

    靠在树上看戏的沈檀不禁笑出了声。

    “……”他又怕又气,想动手又怕自己也被这马蹄捅个透心凉,抖着胡须看向陈恒,“大人,您看这?”

    陈恒嘴唇动了两下,在众人视线中不得举起符箓,脸色发青地并起两指,符箓不点自燃如利箭般飞向马妖!

    正低头试图靠近阿杜娘的马妖猝不及防被符箓打中,骤然发出哕哕痛叫。

    许是见到符箓有效,镇长也不知从哪鼓起勇气,一把夺过身旁人的犁耙狠狠砸向嘶鸣的马妖,高声怒喝:“现在不动手,难道要等它一个个吃光你们才动手吗!?”

    众人如梦初醒,脑袋瞬间被恐惧与愤怒同时点燃,人群纷涌而起,无数的刀枪农具还有拳脚在怒吼中雨点般砸向那个吃人的恶魔。

    马妖本就被符箓烧痛,迎头便被无数利器痛打,它呆呆地愣了一下,连连哕哕嘶鸣着往后退,即便那张脸上没有五官但谁都能看出它的惊恐。

    它的退避瞬间鼓舞了众人,被妖物激怒的江阳城百姓们将恐惧彻底抛弃,一个个通红着眼睛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妖物杀之而后快。

    李药袖在杂乱的脚步间艰难地左躲右闪,她叼着阿杜娘的衣领,试图将她的尸体从众人的脚下拖走。

    可人数实在太多了,杜家的小院也实在太小了,李药袖奋力拖了好久仍然避免不了阿杜娘的脸上身上被踩了无数脚。

    杀红了眼的人们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哪里看得见地上这具瘦小佝偻的年迈身躯,只管将手里的家伙和拳头尽数招呼在那个已经被打得跪倒在地的可恨妖物身上。

    陈恒在激情澎湃的人群中怔愣不动,他不敢相信城中的普通百姓们竟轻而易举地打倒了那只已经杀了四人的妖物,这完全超出了他对这个妖物的认知和预估,简直如同做梦一般。他握紧的掌心里已全是汗水,弄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他张开口,可发出的声音无力地被人们激情的呐喊淹没。

    马妖匍匐在地上嘶嘶哀鸣,全身布满了伤口,有些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哪里有方才连杀两人的凶悍冷酷。

    有人得意地朝它啐了一口唾沫:“这畜生也不过如此!!”

    “是了是了!”立刻有人义愤填膺地符合,“早知如此,就该早早找刀它将它千刀万剐!”

    “对!千刀万剐!千刀万剐!”无数符合声响彻夜空,火把下无数眼睛兴奋得发亮。

    李药袖怔怔看着阿杜娘被踩扁的半张脸,丝丝黑气逐渐从她身上冒出散开。她松开阿杜娘的衣领,仰头望着高高的人们,又看了一眼凄凄叫着的马妖,明亮有神的石眼逐渐被墨色染透。

    “好冷啊。”“怎么刮阴风了,马上都五月了。”群情激昂的人群突然齐齐打了个寒战。

    沈檀微微皱起眉,人如猫一般轻盈地从树上跃下,他在众人间旁若无人地穿过,蹲到了李药袖身边,伸出根手指戳了戳她脑门:“嘿,冷静啊小镇墓兽。”

    李药袖冷不丁被一戳,漆黑的瞳仁瞬间褪去墨色,茫然地眨了眨核桃大小的圆眼。

    陈恒也在寒风中打了个激灵,这时他才发现那名来历成迷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中。虽然隔了层层人头,但是他清楚地看见少年手边有只会眨眼的石兽!

    少年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抬起头,遥遥朝着他笑了一笑,依旧是好脾气的温和笑容,却令陈恒不寒而栗。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他真的是总司派来帮手吗?还是,他根本不是人……

    李药袖额头被沈檀一指点后瞬间清醒,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好似被一种诡异的感觉支配了身体,那种感觉让她对眼前此情此景厌恶至极。

    刚想到这,心中怒火又腾地窜起,她刚要怒骂冷眼旁观的沈檀,忽觉身边一动,低低的声音从气息全无的阿杜娘口中发出。

    “别,动,我的阿杜……”年老妇人的尸体单薄得像一张发黄发脆的纸张,在众人从疑惑到惊恐欲绝的眼神中,这张“纸”极为缓慢地从地面爬了起来,可能是腿骨被人踩断了,她只爬起了一半,然后在无数纷纷多开的腿脚间一寸寸地爬向了血淋淋的马妖。

    终于,她爬到了马妖身边,皲裂的双手慢慢地抱住那个没有面孔的人头,苍老的面容贴上它血肉模糊的脸,一滴滴浑浊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落下,“阿杜啊,我的阿杜,娘知道你回来了。”泪水落在地上,成了根根丝线,阿杜娘紧紧搂着马妖泣不成声,“娘终于等到你回来了,我的阿杜,你变成什么样娘都认得出来啊。”

    “妖,妖怪!”镇长连连往后退,不可置信地指着马妖,“这马妖是阿杜,他娘也是妖怪!”他失声叫道,“他们母子都是妖怪!!!”

    众人大骇,一时间无人敢说话,直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所以人是她们母子一起杀的吗?”

    “对……就是这样!”人们纷纷找回了神,“我就说阿杜这次回来后怪怪的!怎么连自己的先生都不去拜会!原来早成了妖怪!”

    “对对对!阿杜娘,呸!这个女妖物一直躲着,很少出门,一定是怕我们发现了它的马脚!”

    “太可怕了!”有人惊呼,“我们城中竟然隐藏着这么多妖物!赶紧杀了!杀了!”

    而方才第一个说话的人冷冷看了一眼那对母子,又看了一眼地上死透了的田秀,摸了摸挺起的肚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

    “杀了他们!”声浪如潮水再度淹没了杜家的小院,锋利的武器纷纷朝向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二人。

    “何必这么费事呢?”突然一道淡淡的声音清晰地响在众人耳中,“不用你们动手,它们已经灯枯友尽了。”

    随着少年的话音落下,阿杜娘的身形渐渐单薄,落下的丝线在她脚下逐渐堆积,最终瘦弱的妇人化成了半片薄薄的绣片,飘零委顿在了马妖身上。马妖迟钝地回头,看着那方绣片,依恋地舔了舔,没有五官的马头逐渐失去了力气,渐渐委顿在了血泊中,再也不得动弹。

    李药袖趴在沈檀胸口,怔怔看着这一幕,最终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了沈檀衣襟深处。

    感受到胸口的水渍逐渐蔓延,沈檀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那个颤动的圆脑袋,结果不出意外地被狠狠咬了一口。

    沈檀:“……嘶。”

    ……

    翌日,江阳城逐渐恢复了平静,没了吃人的妖物人们紧绷的心脏也慢慢放松下来,除了失去家人的几户人家,大部分人脸上都带起了笑容。

    江阳城依旧是平安无事的江阳城,哪怕已经失去了潜龙山的庇佑,但是成功的除妖经历让城中百姓信心大增,只觉得再凶残的妖物也抵不过他们万众一心。

    沈檀选择在此时向推堪司的司长陈恒告辞。

    不同于其他人的轻松解脱,陈恒的脸色始终沉重不化,他望着少年迟疑许久,意有所指道:“少侠,这城中妖物真的除尽了吗?”

    “当然除尽了,”没有拿到这次悬赏的沈檀颇有遗憾,“多亏了陈司长英明神武和城中百姓的勇敢无畏,只是可惜在下慢了一步,说来这还是我第二次失手。”他叹息一声,“看来这江阳城不是我的福地,两次都是空手而归,看来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陈恒沉默许久,终究问出了口:“少侠是真慢了一步,还是有意为之?”

    沈檀笑着摇摇头:“这已经不重要了。”

    说罢,他不顾陈恒的挽留,潇洒地挥手离去,走之前还不忘牵上刚买的小马驹,毕竟下一站他要去的平凉府离这有百里之远,带着两只沉甸甸的拖油瓶,光靠脚力不知要走多远。

    “走吧,我的小马驹。”沈檀旁若无人地掏出自闭的小镇墓兽郑重其事地放在马头上,“带上咱们的大宝贝去兜兜风。”

    “我也要我也要!”黑蛇急吼吼地从沈檀皮兜里蹿了出来,一屁股盘在了李药袖身旁,尾巴尖戳了戳小镇墓兽:“别伤心啦!都是过去的事啦!”

    李药袖一声不吭地抱头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它和沈檀。

    “……”沈檀嘴角抽了抽。

    马头哕哕叫了两声,路过的城中他人仿若看不到这一行怪异的组合,任由他们自如地由太平街往城门而去。

    “走啦?”老兵卒背着烟杆眯着眼目送他们出城,“还回来吗?”

    沈檀笑道:“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

    “好好好,”老兵卒抽出烟杆沧桑地重重抽了口旱烟,“走吧,都走,忙点好啊。”

    沈檀:“……”

    李药袖抱头的爪子偷偷抬起一条缝,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古怪的老头。

    结果莫名其妙被老兵卒瞪了一眼。

    李药袖:“……”

    有,有点怪。

    ……

    一行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了江阳城,沈檀牵着小马驹载着一兽一蛇在官道上慢慢走着,走了没多久他忽然道:“前方山脚有个茶摊,要不要歇一歇?”

    他问完便捞起马头上的镇墓兽往怀中一揣,自行在茶摊找了个位置坐下,茶摊的主人是个中年妇人带这个年轻姑娘,乍然见到沈檀还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观察了一番才上前道:“客人从哪里来,是单要茶,还是加点心?”

    沈檀自若地从筒中取了一双筷子:“来壶碧螺春,再来碟茶糕。”他朝妇人笑一笑道,“我们自江阳城来。”

    妇人愣了一下,爽朗地哈哈笑道:“客人莫说笑了,这人人都知道,江阳城在十年前就是一座死城了。生人不入,死人不出。”她弯腰从柜中取出茶糕蒸上,又指派少女,“秀儿,你这丫头,别发呆了!赶紧烧水煮茶!”她边忙活边絮絮叨叨,“家里十来个小的没一个机灵的,就你年纪最大还整天呆头呆脑。”

    少女也不恼,笑嘻嘻地低头打水煮茶,鬓角一朵黄花绽放着大大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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