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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秋凉

    凉风飒飒,冻得姜伋浑身瑟瑟,更觉膝盖疼得厉害,敖丙看姜伋痛苦难耐,赶忙烫了帕子敷在姜伋的膝盖上。姜伋满额细汗满脸煞白,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面色方有所缓解。敖丙长长舒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见冷的帕子和滚沸的热水撤了下去。姜伋睁眼,看着敖丙忙碌身影,扬了扬眉梢。敖丙收拾完毕回屋伺候,瞥见姜伋正冷眼打量着自己眸色变幻难测,不由得周身生寒。他畏畏缩缩地伏在姜伋脚边,小心翼翼地瞄着姜伋的脸色,低眉顺目地告罪请罚,“奴才今日在少夫人面前失仪失态,自知有罪,请公子责罚。”

    姜伋倦色浓重地斜靠长榻,怀中手炉凉了一半,“雅卓功德圆满不日还阳,你还打算留在我身边多久?”

    敖丙惊得霍然抬头,眼中不禁噙上了泪花,“奴才自知言语轻佻,继而动手掌掴公子侍妾罪过不小,但也不至于落个斥离驱逐的下场吧?”

    姜伋遥望天际软绵绵的云彩,声音飘忽似流动的风,“我不过就是面子上尊贵罢了,底子其实就是个入赘的女婿,在北海水晶宫没有多少分量,过些时候,说不定就要被扫地出门了,你跟着我能有什么前途?”

    敖丙闻言缓缓直起身子,嘴角上翘弯出一个弧度,“小敖如今性命堪虞,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姜伋垂下眼帘,沉沉目光无声坠入敖丙泛着波澜的眼波。和煦阳光碎碎漏进密密排列的菱花窗格,敖丙摊开双手承接着,掌心上的纹路荡漾着金灿灿的光影,“我既入魔,本该处死,魂魄囚于万魔谷永世不得超生,之所以现在还能沾上这么好的阳光,完全是因为公子还用得着我。眼下公子要弃了我,我的命也就算是到头了。”

    姜伋胸脯一个起伏,状似气定神闲地捋了捋搭在膝上的驼绒薄毯,“三太子严重了,君上既允诺监看,便意味着不会轻易收你性命。”

    敖丙唇畔笑容凝住,苍白笑意宛若留存不住的初春白雪,“公子无须故作淡然安慰奴才,奴才心中明白,君上此举无非是怕奴才当差时一个不慎伤着您。既然公子不用奴才伺候了,这眼睛也就没有安插的必要了。”

    姜伋取下雕刻五蝠捧寿的古铜炉盖,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完全凉掉的银霜炭,“可我到底是一介凡人,若我哪天死了,你打算如何?”

    敖丙胳膊肘拄上榻沿儿,托腮道,“我能作何打算,无非是听君上安排。说不定是殉了公子,又或许公子跳出轮回留用神殿,那我就继续伺候您呗。”

    姜伋怔愣,蓦地吃吃而笑,把手炉递到敖丙眼前,扬了扬下巴。敖丙会意,立即添了烧好的新碳进去。姜伋重新将手炉拢进袖中,靠上敖丙垫好的六合同春金丝软枕。敖丙半坐榻上,卷了驼绒薄毯,摊开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给姜伋盖上。红泥小火炉煨的梨花酒这会儿正刚好,敖丙持酒提子舀之,再徐徐倒入翡翠杯中。姜伋蹙眉凝睇杯中物,凝脂欲滴的娇柔梨花悠悠悬在泛着青碧流光的澄澈酒液之中。敖丙知姜伋忧虑所在,笑着安慰,“公子您看,虽说梨花能在料峭春寒之际撇下绿叶先行绽放,但有了这点绿意衬托,到底显得这梨花越发精神奕奕了。”

    姜伋不辨悲喜地浅浅而笑,眸中一点分外浓稠是化不开的墨,“梨花是独一无二的,至于这点子绿意……翡翠流光也可,枝头绿叶也可。”

    敖丙听出姜伋话语藏了星点颓丧意味,心里不免跟着难过,嘴上不禁辩驳了起来,“然奴才真心觉着,梨花无叶而开依然清绝灵秀,可饮梨花酒不配翡翠杯,却着实少了几分意趣。”

    姜伋抬眼定定地看着敖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仰头饮干此杯,扯来了旁的话题,“大哥还要在邯郸住上一些日子,管家可将一切都打理妥当了?”

    敖丙道,“我已经检视过了,管家安排的很是妥当,真是半点错处也挑不出来。”

    姜伋满意地点了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自堆在枕边的竹简里拣起一卷细看,敖丙静静陪侍在侧。袖中暖炉再次凉掉,姜伋也生出了些许睡意。敖丙服侍姜伋小憩,几近入梦的姜伋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低低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谋出一条路。”

    敖丙体贴地给姜伋掖好被角,望着姜伋疲累睡颜,轻声回道,“小敖当然放心。在小敖追随公子那天起,就从未替自己担忧过。”清浅了气息守候一刻,华云过来与之换班。敖丙悄没声地退出了房间,仔细将门关好,往马昆屋中过去。马昆正坐在案后算账,朱成在一旁伺候茶水笔墨。唰地一声甩开扇子,马昆一壁扇风一壁揉着眉心。啜了一口茶水,马昆由衷感佩道,“咱们头疼了好几日都理不清的账,家主只用了区区半日功夫就处置得干脆利落。朱成,不服不行啊。”

    朱成躬身添茶,“家主的确才德兼备,可大公子您也不差啊。奴才愚见,您有时候比家主还要聪明果决呢。”

    马昆举扇眉前,扇面上所描绘的傲雪苍松气势雄浑,“我的聪明着眼于小处,你能看见。家主的聪明都用在了大局,你是看不见的。”

    朱成不作异言恭声道诺,马昆却灵敏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平和委屈。柔和着嘴角收回了扇子,马昆放缓脸色温声说道,“我知道,家主教训你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可,不许到外头瞎掺和,你心里不是滋味了。在你看来,家主这是畏首畏尾,没有出息,是不是?”

    朱成闻言垂目,紧抿着嘴唇,搭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头。马昆眯眼凝视朱成半晌,深深叹道,

    “朱成啊,你要明白,如今可不是海晏河清的清平之境。乱流之中千帆竞过,你怎就笃定你踏上的那条船准保是稳稳当当?马家养活着上千人,家主岂敢把这么多人的身家财富都赌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朱成,家主绝不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否则他当年也没法在濒死之时拼出一条生路出来,只是因为负重前行,所以不得不走得格外踏实啊。”

    朱成急急抬眼,忍不住辩解道,“可是大公子,奴才选的这条船那是……”

    “不管是那条船,现在都不到上船的时候!”马昆竖起眉毛厉声截断话语,板脸斥道,“朱成,安安分分地经营咱们家的布坊,别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

    朱成震慑于马昆威严,虽仍心有不甘,但还是诺诺地应下了。马昆摇了摇头,挥手打发了朱成出去。敖丙自墙壁中走了出来,马昆恍一抬头,乍见帐帘上浮起暗影鬼魅幽幽荡荡,立时吓得三魂飞出了两魂半。敖丙含笑行至马昆身前,负手俯瞰眼角戏谑,“大公子整天写神写鬼的,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马昆惊惧过后愤怒不已,抓起平时摆在案头供闲时把玩的田黄石雕麒麟朝着敖丙砸去。敖丙灵巧接住,扬着眉梢觑着马昆,“大公子,这尊石雕可是去岁元夕公子亲赏的,你这样随随便便的乱丢,不怕公子怪罪么?”

    马昆腾地站了起来,抬臂指着敖丙鼻尖骂道,“好你个孽龙,吃了豹子胆敢在主宅装神弄鬼!我这就禀告家主,你等着受罚吧!”

    敖丙面上不见怕惧,弯腰将石雕摆好,转脸与马昆嬉笑道,“我只是好玩而已,大公子何必大惊小怪呢?”

    马昆哼了一声拂衣坐下,“我跟朱成说的话想必你都听见了。”茶水徐徐落入碗中,马昆阴着脸色沉声质问,“家主没这么无聊,你擅作主张究竟有何图谋?”

    敖丙侧坐案上,气定神闲地喊着冤,“大公子,您可是冤枉我了。是公子担心您在主宅住的不自在,我这才趁公子小憩的时候走这一趟。若真的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也好及时补上不是。不过大公子……”敖丙敛容,直视马昆,“朱成这情况,您不会打算瞒着吧?”

    “当然不会。”马昆答得毫不迟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马昆平生不做蠢事。”递给敖丙一杯茶,马昆问道,“这会儿谁在家主身边伺候呢?”

    敖丙接过茶碗,轻轻吹散浮在茶汤上的沫子,“公子小憩,华云守着呢。”

    “那算算时辰,该醒得了。”马昆起身整了整衣便往正房过去。华云正服侍姜伋起寝,马昆立在一旁,待姜伋下榻后才轻脚上前服侍姜伋穿衣。华云端上烹好的热茶,马昆接过来奉在姜伋手边。华云瞧出两位主子有话要说,自知不能打扰随躬身退了出去。姜伋端坐窗下饮茶,马昆静候在侧,直至姜伋放下茶杯,才细声禀告,“家主,愚兄虽劝告过朱成,但我瞧着他并未往心里去。您看,要不要派人盯着?”

    姜伋指关节扣着凭几,节奏不疾不徐,“朱成是大哥带出来的,大哥看着就是,不必再另派人手。”偏头思忖半晌,姜伋郑重叮嘱,“大哥,西伯侯府的四公子还在邯郸城中,你可千万要拿捏住分寸。”

    马昆颔首承命,“愚兄谨遵家主教诲,请家主放心。”顿了顿,马昆又拣起另一件事汇报,“家主,拨给城主家陶器作坊那笔款子到现在都没有回响,您看……”

    姜伋陷入回忆,眸光一瞬不瞬,“城主妫阏乃前朝封国虞之后裔,祖传制陶绝技。至他高祖辈,作坊经营出现困难,求上了咱们家。自此两家订下了合约,咱们出钱,他们出力,赚得利润两家平分。”

    “正是。”马昆接口道,“妫阏成人后,因贤明通达品德高尚而得亚相赏识,正逢邯郸城主出缺,亚相就举荐了他为新任城主。伯公本以为妫阏会断了家中生意,至少也得上门要求修改合约。没成想一切如旧,倒显得伯公有些小人了。”

    “所以他此番作为才教人浮想联翩哪。”姜伋蹙眉凝思片刻,推测道,“会否是生意不好做,一直都没开张啊。”

    马昆摇了摇头,“愚兄已打探过,妫阏的制陶作坊这半年接了两单大生意,可这两回他似乎都没有与咱们分甘同味的意思。”

    姜伋举起茶杯掂了掂分量,嘴角向上弯出一抹微笑,“是咱们做小辈的不知轻重,还是外公心明眼亮啊。这事你不必再管了,由着他去吧。”

    “可是家主……”马昆眉间忧郁之色丝毫不见褪去,反而愈加浓重,“若妫阏次次爽约,咱们家还是会一直遭受欺压,这跟从前在昏君治下有什么区别呀。”

    姜伋笑望马昆,眸底一抹锃亮精光倏然划过,“大哥文思绝伦长于作文,这会儿怎么文思枯竭不会谋篇了?西伯侯新得城池,必要出台德政以安抚人心为上。妫阏要想容于新政权,大哥说他会怎么做?”

    马昆怔愣一瞬后猛然领悟,葵藿之情溢于言表,面向姜伋抱拳道,“家主思维缜密手段高绝,奴才心悦诚服,甘愿拜倒辕门。”

    姜伋顺了顺袖子,换了个闲适的姿势,“既然大哥都这么夸奖了,那小弟就再指点你两句。大哥今日起了兴致屈尊过来伺候我,恐怕不止是为了朱成和妫阏吧?”

    马昆紧张得浅白了嘴唇,姜伋俯身迫近马昆,神情依然温和,语调甚至比平时还要柔软上三分,竟还能生生地把马昆压得额头沁出一层冷汗来,“圣人三岁而读,我为易儿择师也是为了他的将来着想。这偌大的家业早晚都是要传给他的,就算要另选贤能,也该由他去伤脑筋。我意已决,大哥无需多言,下去吧。”

    马昆见姜伋把话说死,即知道为马易延师开蒙一事已无转圜余地,便也不再陈情,依礼退出了正房。华云进屋,把一枚金灿灿地树叶搁在了案上,“家主,老太爷生前种下的合欢树刚刚飘下来了这片叶儿。敢问家主,是否需要吩咐花匠格外地精心养护?”

    姜伋拈起树叶,似笑非笑地端详片刻,淡淡地吩咐,“咱们家正值多事之秋,不妨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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