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2)

    在那串嬴政给的钱被俞父拿走之前,俞也从中偷偷藏下十几枚。她拉起李信,拿着这些钱去街上买肉粥喝。

    在这个时代,肉是稀罕物。俞也的那十几枚钱只够买稀稀拉拉的一小碗肉粥,还是商人看他们两个小孩可怜才给的。她也不在意粥稀,谢过商人,把肉粥分成两份,和李信一人半碗,坐在街边一起喝。

    李信低头啜饮那半碗肉粥。十几枚钱能买到的肉粥,用不起太好的材料,是以豆子和豆叶熬成的,漂浮着伶仃的肉星。粥里没放调味品,有难以掩盖的肉类腥臊气。

    但是李信觉得很好喝。

    人要是曾经失去过很多东西,就会懂得珍惜。在逐渐模糊的记忆中,他小时候喝的肉粥比这精致得多,是以黄米熬成,辅以盐、菇等佐料,粥里的肉是大块大块的。但是李信当时并没觉得多美味。

    直到他被人贩拐走,运到赵国边境,预备被卖给贵族人家做奴隶。李信凭借着机灵放了一把火,侥幸从人贩手中逃出。但逃脱之后,天大地大,他再回不到原来优渥的生活。

    他迷迷糊糊间辗转到了邯郸,以为会饿死在街头时,被一时心软的俞也就着水喂了两口干粮。这一幕正好被俞父撞见。俞父对俞也一顿打骂后,转头看见气息奄奄、眉目周正的李信。

    俞父一直都想要一个儿子,此刻就动了心思。他决定收养李信——反正不是他养。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至于多一张嘴的花销,只有靠俞母卖命地织布来赚钱。

    就这样,俞也和李信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孩一起挨打、一起做工补贴家用,相依为命地在邯郸过了几年。

    对于李信来说,俞也就是一切。他想快点长大,来保护她。

    就在李信胡思乱想的时候,俞也已经干脆利落地喝完了半碗肉粥。秋日还算温暖的阳光底下,饱腹感让她有点懒洋洋的。

    但俞也知道,现在不是懈怠的时候。系统的倒计时只剩下不到二十小时。二十小时内,她必须处理好一切并带着嬴政逃离邯郸,否则等待她的就是死。

    这一碗肉粥是俞也用来和李信告别的。

    她放下碗,问他:“你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李信毫不犹豫地答:“排箫。”

    “排箫?”俞也很快想起来了。她还曾经送过李信一个,看来没送错。

    李信刚来的时候整日闷闷不乐,喜欢偷听贵族人家里传来的乐音。为此,她曾经偷偷攒了很久的工钱,买了一些原材料做了个简陋的排箫送给李信,希望这礼物能让他开心起来,但结局是又被俞父撞见然后挨了一顿打——话说为什么记忆的每个角落都有俞父捣乱?

    她拍拍李信的肩膀,开口道:“我以后……”买更好的乐器送给你。如果我们还能再遇见的话。

    “我以后……”李信同时开口,听见她出声,就愣住没再说下去。

    两个小孩挤在一起,手边摆着两个缺牙的破碗,朝彼此笑。

    李信看着神采奕奕、笑起来时露出几颗牙齿的女孩,默默在心里把话说完。

    我以后会变得很厉害。我会努力,让你再也不用努力做工来攒钱,让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让你不会再挨任何人的打。

    我会让“以后”很快到来。请再等等我。

    入夜。邯郸城里如潮落般安静下来。

    秋霜寒凉,夜里的气温很低。俞也搓着胳膊,和嬴政一起躲在护城河边的一块巨石后。

    今夜云遮月,似有风雨来。

    俞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沽酒的商人家。系统倒计时滴答滴答地走着。终于,在倒计时还剩三小时的时候,一个人影摇摇晃晃从商人家走出来。

    俞也屏住呼吸,随着他的脚步而默数。终于,那人走到他们事先准备好的陷阱处——

    俞也猛地扽紧麻绳。只听一声闷响,俞父被绊倒后栽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的迹象。过了一会,地上传来醉酒后的阵阵鼾声。

    俞也小声对嬴政说:“你搬头,我搬脚。”她往护城河里歪了歪头。嬴政会意,和她一起过去抬醉倒的俞父。

    两个小孩搬起一个醉酒之人的身体有些吃力。好在那家商人沽的酒确实醇厚,俞父醉得死死的,被搬动也没醒。

    就在两人艰难地把俞父搬到护城河边、还差一步就要把人丢进去时。

    嬴政突然放下了手。俞父的身体留在了岸上。

    俞也皱眉:“怎么,你反悔了?”

    嬴政冷酷道:“松手。”

    俞也当然不肯,却被嬴政冷不丁踹了一脚在手腕上。她不提防,吃痛放开了人。

    她心想坏了,被暗算了。也怪她自己不小心。即使她面前的是幼年秦始皇,那也是秦始皇啊,不该对他放下半分防备的!

    但是她必须在今天杀掉俞父,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俞也正欲与嬴政交涉,却见嬴政突然抓起俞父的头、径直按在水里。

    动作之粗暴、行为之流畅,让旁观的俞也目瞪口呆。

    “按原计划直接把人丢进河里,他不一定会死,也可能漂到某个岸上后,又苟活下来。”少年祖龙的眼中闪过残忍的戾气,“你想出这样漏洞百出的计划,难道不是想杀他,而是有意放他活命?”

    “当然不是!”俞也下意识反驳,声音低了几分,“但是把人按在水里…还是太…我有点下不去手。”

    “所以是,你心软了。”嬴政看着水面,上面不时漂浮上来几个气泡。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嘲讽地勾起嘴角,“既然下不去手就别杀。我把他拉上来。”说着就要把俞父从水里拉起来。

    俞也赶忙按住他的手。

    “不,”她停顿几秒,坚定道,“一定要杀了他。他该死。”

    俞父该死。她的话没有丝毫夸张。

    俞也是魂穿,在这具身体从母亲肚子里呱呱落地的时候,她就保持着成年人的记忆。她眼睁睁看着俞父将和她双生落地的另一个女婴活活摔死,然后又暴怒地殴打着刚刚生育完虚弱不已、却拼命保护俞也的俞母。

    后来,俞也还从俞母自言自语的念叨中得知,在她们之前,俞父已经摔死过一个女婴了。

    这样的刽子手,却因为有没落贵族旁支的身份而不用服徭役,每日靠着吸俞母织布养家的血,毫无负担地生活着。

    俞也却连报官都无处可报。乱世之中,得女则杀者,已不是个例。没有人会帮她处理掉这个残害骨肉的人渣,她必须自己来。

    她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俞父,只是缺一把合适的刀。现在嬴政把刀递到她眼前,她无论如何不会把刀收回鞘中。

    嬴政说得对,不能给俞父一点生还的可能,一定要保证他必死。

    俞也挽起袖子,伸出手道:“我来。”

    嬴政:“不必费事。既然你下定决心了,我来处理。”他随口一说,却瞟到俞也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语气瞬间严肃不少,“你受伤了?”

    这绝对不是他踹的。他心里有数,刚刚踹她手腕只用了一丁点力气,不会留下任何伤痕。

    俞也亦看向自己的伤:“有什么问题?”

    嬴政压眉:“按照我们白天的计划,如果你被人发现有伤,会遭到怀疑。”他打量的眼神落在俞也身上,“或许我该重新找个人来帮我。”

    “秋衣捂得严实,伤口不会露出来,我保证。”俞也道,并和他权衡利弊,“我有把柄在你手里。我会比其他人更好用。”

    嬴政看似大度地勉强认可她的说法,没有计较下去。其实他也别无选择。他必须尽快离开邯郸,来不及再费时间找其他人。

    一刻钟后,他将指尖放在俞父鼻前。数秒后,他把尸体踹下河。尸体落入不甚清澈的水下,很快不见了踪影。就算日后被人发现,也只会被认为是醉酒后失足落水——反正俞父平日就嗜酒,这是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事。

    嬴政处理完她的事,正要命令俞也兑现她的承诺,转头却见俞也盯着远离河岸的街角,神情凝重。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手瞬间按在腰间的匕首上。

    俞也喃喃道:“别冲动,我们打不过他。”

    嬴政:“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在想如何快点甩下她这个麻烦。

    此刻系统正在她脑内疯狂地响着警告音:“他是荆轲。”系统命令俞也,“杀了他。”

    俞也叹气,在脑内对系统道:“就因为日后可能会发生‘荆轲刺秦王’,你现在就要把一个什么都还没做的人除掉吗?”

    系统:“他日后会对嬴政有威胁。”

    俞也:“你为什么对嬴政这么没信心,认为随便哪个威胁都有可能收割掉他的性命?”

    系统被她的质问引入反思。俞也趁机走向荆轲。而很快回过神来的系统,无情地给了俞也警告。

    “不杀他,你就死。”系统故技重施地对不听话的俞也施加惩罚,万箭穿心般的疼痛瞬间贯穿她的身体。她没站稳,双膝一沉。

    荆轲曲腿坐在枣树下,本来悠哉地叼着草叶看戏,乍见俞也对他“行此大礼”,吓得草叶都吐了。他把俞也从地上拉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灰:“我都看见了。你们俩小孩却要冒险杀一个大人,我相信肯定是有苦衷才会如此。不必跪下来求我。放心,我不会告发你们。”

    俞也没想到她这一栽跟头,竟阴差阳错换来了荆轲爽快的承诺。她正要道谢,却听见身后的嬴政说:“那你跟我们一起走,今天就离开邯郸。”

    俞也品了一下,觉得荆轲跟他们一起走是对她有利的。这样一来,第一,荆轲没机会揭发俞父的死因;第二,他们路上有荆轲保护,会安全很多。

    于是她又跪了下去。

    她知道,她这样是在用荆轲的心软来要挟他。是的,她卑劣。

    荆轲摸了摸自己的酒囊,不太乐意。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沽好酒的商人,想停下来多买几天酒再走的。但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瘦骨伶仃的俞也,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虽然他大概也只比他们大几岁,但遇到小孩子,荆轲总是忍不住想帮帮他们。

    毕竟他小时候也是被人帮助才活下来的。

    嬴政拿出一块碎金放在荆轲手里。荆轲接过来,为自己的心软找了个台阶下:“既然有钱赚,我就送你们出城。”

    荆轲说着把俞也从地上拽起来。俞也悄悄跟他说,有人在追杀他们,所以他们必须掩人耳目地出城。

    荆轲惊愕:“你们俩小孩,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俞也心道,别看他们两个小孩,她身后这位可是未来的秦王政,将来要杀他的人多如牛毛,你还是其中之一呢——等日后荆轲真准备刺秦王、却发现秦王是他曾经救过的小孩时,不知道荆轲又会是什么心情。

    三人短暂地交流了下计划。荆轲和嬴政去准备物资。俞也则回到家中。

    她想再见俞母和李信一面。也不必吵醒他们,悄悄看一眼就够了。

    谁知刚溜进门,就被俞母叫住了。

    俞也走过去趴在俞母腿上,低声道:“娘,那个男人不会再回来了。”

    俞母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她没有再问那个男人的事,只是问她的孩子:“你要出远门吗?”

    俞也:“娘,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会死,也可能会飞黄腾达。如果有发达的那么一天,我就回来接您。”

    俞母干枯却温暖的手抚过俞也的发间。

    “你去吧,”她将担忧和不舍之情埋藏在透着严厉的沙哑声音背后,“不必担心我们。”

    她送给俞也一块绣着红棕色花卉的厚实锦布作别。

    俞也拜别她,透过窗缝看了熟睡的李信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她从出生开始就想离开的家。

    她爱身为亲人的他们。但是她依然要走。

    俞也来到约定的地点。荆轲和嬴政已经买好东西在等她了,手边有一辆马车,里面放着两套贵族女童的衣物和其他一些杂物。凌晨时分还没有商人起来卖东西,而且他们也不想引起注意,所以东西是不告自取的,当然也留下了相对应的钱。

    俞也在马车里换好衣服,然后下车换嬴政进去更衣。她站在街边看着天色渐渐有变亮的趋势,系统所给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刻钟。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减少,她有些焦躁,正要催马车里的嬴政加快动作,却听见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喊她的名字:“俞也?”

    俞也转过身。

    李信看清她的面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看看旁边的马车,又看看她:“你要去哪里?”

    就在这时,嬴政从马车里探出头:“我换好了,我们走吧。”

    俞也对荆轲和嬴政道:“你们先往那边走,我随后就到。”

    嬴政的目光在李信和她身上逡巡了一圈,放下车帘。荆轲牵着马慢慢往城门走,显然在等她追上来。

    俞也抓紧时间,简明扼要对李信解释道:“我必须帮那个人离开邯郸,否则我就会死。”她顿了顿,还是选择对他说出实情,“离开邯郸后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信:“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俞也摇头:“不行。”

    李信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腕。“是谁威胁你?”他急切地问,“我会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到你。”你别走好不好?

    马车声愈来愈远了,而剩余的时间在不断减少。

    俞也急着要走,却又不能对李信说出系统的事。情急之下,她干脆道:“你能保护我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两个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个手无寸铁、毫无背景可言的小孩子。我只有离开邯郸,才能追求我想要的生活。”

    李信被她说懵了,却下意识拉着她的手不放。他慌乱地反驳道:“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父亲是,”是谁?他也不记得了。他难堪地停下,转而道:“就算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以后我会变得很厉害,然后娶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俞也打断。

    俞也:“你是你,我是我,你厉害和我无关。我也从没想过要嫁给你!”

    在这一刻,李信突然惊醒。他意识到,俞也从未把他算进她未来的人生中。

    他始终不肯相信,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她:“我们相依为命这几年,不会在你心里什么都不算。”她明明对他那么好,她送给他排箫、和他一起长大、一起面对任何事。这些怎么会什么都不算呢?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减少,可能要来不及赶去城门,俞也的心情愈发急躁。

    她道:“相依为命又怎么样?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早晚各奔东西。”她顿了顿,狠心道,“难道你是我的狗吗?一直要跟着我?”

    俞也话甫出口就后悔了。不该这样伤他的。她没有那么讨厌李信。这些年,因为有李信和她一起,她才能熬下来。

    可是或许这样更好。因为这句话说完,她看见李信就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一样,放开了她的手。

    积攒了一夜的细雨终于落下,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打湿了头发。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他的声音细不可闻,几乎淹没在雨里,“原来我是你可以随意扔掉的累赘。”

    俞也刻意忽视掉心中那股快把她逼疯的痛感。

    “是的。”她说,“为了站上我想要的高位,我谁都可以放弃。包括放弃你,李信。”

    俞也说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李信没有再阻拦她。

    荆轲他们没有走远,俞也很快赶上了马车。她爬上车,压抑再三,还是将车帘掀起一点缝隙,往街上回望。

    李信还孤零零地站在雨里。离得太远,俞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可以肯定,李信一定恨毒了她。

    俞也放下车帘,闭了闭眼。

    这样也好。

    她根本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穿到这样一个吃人的时代,成为弄权者案上的鱼肉、稍不留神就可能变为路边的尸骨,难道还指望她有心吗?

    她就是要舍弃一切阻碍她的羁绊、背弃所有——包括曾经的她自己。

    这样她才能活下去。这样她才能变得更强,强大到无所畏惧。

    俞也将李信从脑内抹去,打起精神,专心准备应付接下来最难的关卡。

    在系统所给的时间还剩最后五分钟时,三人终于来到了邯郸城门前。

    守卫山一样地矗立在城门前。嬴政不由得攥紧了手指。

    他知道,如果被守卫发现他就是嬴政,他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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