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6)

    嬴政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秦国咸阳后,很快登基为王,没过多久便一统六国。他手握天下大权,孤身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想做的事没有一件不能达成。

    可是在他死后,天下重又四分五裂、战火再起。天下易主,秦国数百年的功业毁于一旦。

    痛苦、绝望、对秦国先祖们的愧疚将他淹没。这些情感如此真实。他溢出一滴泪,进而惊醒。

    那滴泪顺着嬴政眼角滑落,落在背着他的人肩上。嬴政发现,俞也正背着他走在一片田野间。

    嬴政花了几秒钟时间厘清现状:这里不是秦国都城咸阳,而是不知名的贫瘠村落。他也不是秦王,而是被抛弃在赵国的弃子。现在病重之际,性命大概危在旦夕。

    不知道俞也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是哪里来的力气,背着他依然能走得这么稳。嬴政闭着眼睛靠在她肩膀上,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俞也有心逗他:“我要带你去找个风水好的地方,等你咽气后第一时间让你入土为安,怎么样?”

    她感觉到嬴政抱着她的胳膊收紧了几分,除此之外再无反应。即便是听说自己要被埋了,他也没有表现出过于激动的情绪。

    俞也不好再向他解释,背着他继续在田野间走。她的思绪回到之前她与系统的交涉中——

    当时,面对嬴政只剩十个小时的生命,俞也一筹莫展。她走投无路之下,尝试着威胁系统:“你不给我药,嬴政是真的会死。他死了,谁来统一六国?历史会被彻底改变。”

    系统冷冷道:“很遗憾,地球少了谁都会照常转动,少了嬴政也一样。我以为身为现代人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秦国数代苦心经营,实力远在六国之上,称王称霸已成定局。即便没有秦王政,也会有其他秦国王室之人来做同样的事。说不定还比秦王政做得更好、更快,不至于二世而亡。”

    俞也:“那你把我的命和嬴政取消绑定,然后再绑定到另一个秦王室之人身上,怎么样?我保证对另一个秦王也同样尽心尽力,绝不会让他抱憾而终。”

    她听见系统那低沉的男声在她脑子里笑了一声。系统冷淡道:“等你和嬴政一起死掉后,我会考虑从现代再带一个人过来和新秦王绑定。”

    俞也:“那意思就是没得谈了?我这个倒霉蛋必须和嬴政同生共死?”

    系统:“是的。”

    俞也长叹一声。她走到茅舍外面坐下,对着晨光里田野上的人群思考。

    战国末期,一年两熟制已被普遍推广。现在是秋日,正是播种冬小麦的时节。村子里的农户们都早早起来到地里干农活。

    俞也仔细咂摸着系统刚才的一番话。它居然能如此果断地放弃嬴政,这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她琢磨片刻,突然灵光一闪,在脑内对系统道:“既然你设置的那些所谓任务,重视的并不是嬴政本人,而是秦朝的延续与繁荣。那么只要我做了有利于秦朝长治久安的事,你应该就能给我相应的奖励吧?”

    系统:“如果你能做到,当然会给你奖励。但这里距秦国境内还有千里之遥,你也不可能一朝之间灭亡赵国。你根本不可能做到有用的事。”

    俞也摇头:“你错了。对于足以左右天下的人来说,在他尚未成熟之际,重要的是心,而不是行。”

    ——她现在之所以背着嬴政行于阡陌之间,正是出于刚才和系统的这一番交谈。

    她背着嬴政在田间行走,村落中的一切悲欢离合都尽收两人眼底。有人在哭、在哀嚎;有人瘦骨嶙峋地在田里干活,自己吃不饱饭,还絮絮叨叨着计算要分出大半的粮食作为交上去的赋税;壮丁很少,大部分被征去服兵役、去替君主和别国打仗了。很多人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大块田地无人耕种,长满了荒草。田间有寥寥几个衣冠冢。大部分离开的人则生死不知,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嬴政哑着嗓子道:“民不聊生。赵国对百姓残暴至此,他们为何不逃走?”

    俞也:“到处都在打仗,哪有什么好地方?即便是强秦,其律法比赵更严酷、徭役比赵更重。百姓即使去了,也难有好日子过。”

    嬴政不说话了,良久喃喃道:“要是有一个彻底统一、不再有战乱的天下,就好了。”

    俞也背着他走了很久。路过一具刚逝去不久、死不瞑目的尸体时,嬴政默默看了几眼。

    等到金乌西坠之时,俞也终于把他放下。嬴政环顾四周,心想这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吗?

    他能感觉到高热之下,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流逝、变得微弱。教书的夫子曾说,死不可怕,重要的是死的值得。这样到了地下,才不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本来并不畏惧死亡。

    但真到了这一刻,隐约的不安还是攥紧了他的心脏。

    嬴政自己坐不稳。俞也揽着他,两人一起坐在田埂上看天边的夕阳。

    俞也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有用。

    系统的倒计时一分一秒在减少。作为现代人,对死亡的恐惧蔓延在她心头,比嬴政面临的更强烈百倍。

    俞也之所以带嬴政来这里,是因为想起穿越前读到的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一段话:“一个阶级的奢侈全靠另一个阶级的贫苦来维持……以大蒜为食的无数劳工为法老建造作为坟墓的金字塔,自己却很可能得不到像样的埋葬。”

    把这段话中的“金字塔”换成“秦始皇陵”也依然成立。她在穿越前参观秦始皇陵兵马俑时,除了惊叹于两千年前工匠技艺的高超,也会忍不住想,所见的每一处砖瓦,都是那个时代底层人民的血汗所换来的。在她所看到的遗迹之上,不知道有多少累死的百姓。

    当然,比起殷商时的大量活人殉葬,战国时期逐渐以木俑代替人殉,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种进步。在重视丧礼的战国,大兴土木来修建陵墓的也不止秦王政一个。

    如果俞也没有穿越到这里、没有成为这个时代平民中的一员,她不会如此共情。但是她已经来了。来自现代文明的教育,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能更彻底地改革,让统治阶级的丧礼更简洁、更不劳民伤财,百姓的生活就能过得更好,君王和百姓之间的矛盾也能减轻不少。

    而这一点,被刚才绝境之下的她骤然想起。她冒出一个主意:如果能让嬴政切身体会到面对死亡的恐惧、了解到每个平民百姓死去时都会经历同样的痛苦,那么当他日后下达任何命令时,或许他就能有那么一丁点的对下位者的共情。在当权者心中的这一丝改变,说不定就能让秦朝活得更久。

    假使这样,俞也的任务进程也能算作有所推进、可以得到系统的奖励,从而找到救嬴政、也是救她自己的办法。

    远处,橘红暮色落在天边,像溏心蛋黄。他们头顶的天空还保持着蔚蓝,只是层云的边缘被染红。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蔚蓝的天色逐渐淡去、沉下,就像死亡无可避免的一点点降临。

    嬴政静静看着日落。随着暮色变得沉寂,天地间的亮色只剩一轮圆圆的夕阳。那个金色的光点刺痛他的眼膜,可他却不舍得闭眼。

    他惶然地发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日落。死亡是这样的吗?

    嬴政忍不住和身边的俞也搭话。他的声音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俞也能听清。他问她、其实并不期待得到答案:“人死后会是什么感觉?会轮回转世吗?还是会去另一个天下?”

    俞也用最温柔的力道揽着他,口中却说出最残忍的话语。

    “这些都不会有。”她道,“不会有另一个天下,也不会有轮回转世。人死之后,就像你无梦的睡眠一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空寂而虚无的一片。你不再能拥有抱负、愿望、情感。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你从未存在过一样。”

    所以秦始皇陵里那些奢侈而逼真的水银山水,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死去的人无福享受。

    俞也说完后,特意去看嬴政的神情。她如愿以偿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惧。

    “害怕吗?”她认真地轻声对他说,“每个面临死亡的人,都经历了和你同样的恐惧。”

    俞也说完后,看了一眼系统给的倒计时,还剩五分钟。

    她之前背着嬴政出门时,系统才跟她说实话:它给的时间,其实是嬴政“无可救药”的临界点。在那个临界点以后,他的病情会恶化至药石无功的程度。但是现在,只要能吃上药,嬴政还是有救的。

    所以俞也说的马上要埋葬他,只是在危言耸听。现在的嬴政,还远没到咽气的时候。否则什么药也救不回来了。

    俞也是故意吓唬他的。

    这是她用来刺激嬴政的一剂药。

    如果有人一辈子坐在天幕的云端之上,自然不会知道地狱里是什么景象。她要做的,就是把本该一生端坐在云端的嬴政拉下地狱,让他经受烈火焚烧,让他亲眼见证、亲身品尝人间的苦难。

    她要让他知道,人在临死之际会有多恐惧。这样日后他就会记得,因他的命令而丧生的每一个人,都会经历和他此刻同样的恐惧。

    她要让这个时代里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存在,不是神仙亦不是禽兽,而是和她一样的「人」。

    她要嬴政变成「人」。

    临界的时间点越逼近,俞也的心跳就越快。虽然已经经历过数次死亡威胁,但之前逃离邯郸、手刃劫匪都是处于行动之中,至少有事可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等着死亡逼近的时刻,她心中的恐惧远超前两次。

    俞也是紧张时反而会面瘫的类型。她面无表情,看着系统计时器上的剩余时间一秒秒减少。

    “十五、十四、十三…”

    临界点一到,嬴政不会立刻咽气,她却会瞬死。谁给谁收尸还未必。

    “十、九、八…”

    她到底为什么要抽风去秦始皇陵参观还吐槽这么大个墓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要死以至于被系统听见被当成能改变秦朝气运之人所以被带回战国时期?

    “六、五、四…”

    心脏被死神握紧。四肢无力、无法呼吸。

    “三、二…”

    “叮。任务完成。”

    “…一。”

    死亡没有如期到来,取而代之的是系统不情不愿在她眼前炸开的一个小礼花:“判定宿主行为对嬴政产生重要影响,其对秦朝的延续起正面作用。任务奖励:隔空取物(一阶)冷却时长清零。”

    俞也立刻在系统的指示下,从现代买了几片对症的退烧消炎药以及一陶罐清水来。

    嬴政眼睁睁看着原本手边空无一物的俞也不知道从哪变了一陶罐水出来,还把几片药递到他唇边。她强硬地命令道:“张嘴。”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手上白色的不明圆片。是毒药吗?

    俞也很急着他死?

    嬴政想要反抗。但是俞也凭借大力士能力,硬是掰开他的嘴、把药片尽数塞进去,然后猛灌了半罐子水。

    速度之快,嬴政只感觉到有什么微苦的东西划过他舌根,很快消失在喉咙里。

    嬴政想要掐死俞也报仇、让她跟自己一起死。然而药效来势汹汹,比他想象中更快。他很快被强烈的睡意吞噬,黑沉像水一样涌上来、飞快淹没了意识。

    他用仅存的意识,最后看了一眼夕阳。

    日落,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天色肉眼可见地迅速黑沉。

    但是天地间不会完全陷入黑暗。因为有星星和月亮浮上来。

    俞也把因药效睡着的嬴政放在枯草地上。她自己也躺在他身边,枕着胳膊数星星。

    这里的星星,和她两千年后看到的星星一样,是俞也唯一能找到的不变之物。

    几个小时后。

    嬴政茫然地睁开眼,入目是漫天星河。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温暖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是蜷于谁人的掌心之上。

    这和他听到的死后世界不同。

    嬴政眨了眨眼,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他感到身体清爽而轻盈,曾经折磨他的高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皮肤上隐约的黏腻证明疾病确实来过。

    风里吹来麦子的气息。

    俞也的脑袋从旁边冒出来,闯进他的视野。

    繁星之下,夜风将她的短发吹得凌乱。点点星光映在她眼睛里。

    “你醒了。”她笑着道,“欢迎来到新世界。”

    嬴政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刻。不是因为她的眼睛有多美,而是因为,她是他的“死而复生”。

    他多半明白自己被戏耍了,微笑着伸出手去,摸摸俞也的一头乱发——然后唰的一下,恶狠狠揪下一把。

    俞也痛得眼前一黑,额头栽在嬴政下巴上。她听见他用大病初愈后喑哑而清冷的声音道:“这是你愚弄我的代价。”

    ——

    秦国,咸阳。

    赵姬听到从邯郸来的旧人禀报嬴政没有被杀死时,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她很快又听到嬴政现在不知所踪的消息,吓得失手摔了一个琉璃环。

    她的心腹侍女过来收拾残骸:“这是陛下赏赐的,娘娘怎么如此不小心。”

    赵姬扶着额头:“陛下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还怕他什…”还没说完,就被侍女急忙低声打断:“娘娘慎言!”

    赵姬依言住口,心中悔恨更甚。她在邯郸时,就不该一时鬼迷心窍、临走前让人杀了嬴政的!

    这也不能全怪她。谁能料到异人的爹会死得那么快、才继位三天就让异人成了新秦王?谁又能料到异人继位以后身体也每况愈下,眼看就要随他爹一起西去、腾出位置给下一任秦王?

    赵姬本来以为,她和异人都还年轻,即便没有嬴政那个让她害怕的小崽子,也能很快生出新的儿子。谁知道异人的身体这么快就垮了,她根本没机会诞下新子嗣!

    异人一旦薨了,如果嬴政还活着,那么她就能凭借嬴政这个异人嫡子登上太后之位;可是如果嬴政死了,她又没有其他子嗣,那么就会换作成蛟——异人另一个姬妾生下的儿子继位。

    到那时,赵姬将一无所有。

    不幸中的万幸,是赵姬自己回到咸阳时,因为不确定嬴政是否已经丧命,所以谎称半路遇到匪徒、嬴政被拐走了。她没把话说死,这样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她后半生的富贵,都系在嬴政这个她曾经最讨厌的孩子身上。只要赶在异人咽气前找回嬴政,她就能坐上太后之位。

    思及此,赵姬的指甲狠狠抠进掌心。

    她吩咐邯郸旧人:“你传信回去,让他们搜遍邯郸也必须找到嬴政,务必将他活着带回咸阳、带到我面前。”

    秦太后的位置,她一定要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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