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2)

    吕不韦虽位极人臣,面对嬴政时并无倨傲之意,严肃而恭敬道:“臣敬王上一杯。”

    君臣和睦地对饮后,吕不韦将视线落在一旁的俞也身上:“这位莫非就是造出纸张的俞姑娘?闻名已久。”

    俞也常年出入宫闱、生意又做得大,吕不韦知道她也不奇怪。她老老实实行礼道:“大人谬赞。”

    吕不韦心中很欣赏她。他早年通过经商起家,对待生意人出身的官员很有好感。俞也背景干净、身后无世家支持,头脑灵活,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在他看来是个十分值得招揽的对象。

    吕不韦府中门客三千,最是爱才惜才。他有心拉拢,因此特意垂问道:“令母到秦国居住之后,可还适应?”

    俞也听到他居然提及此事,心中惊讶。

    她早在刚抵达秦国之时,就拜托嬴政派人将留在邯郸的俞母接到了咸阳。俞母擅长织布,俞也就谎称造纸术是从俞母的织布技巧中得到的灵感。造纸与织布确实有共通之处,世人也就相信了俞也的鬼话。

    现在,俞母安然居住在咸阳,虽然已无金钱之忧,但还是闲不住总想干点什么。她从事织布老本行的同时,也帮助俞也打理纸张生意。

    没想到吕不韦竟然连她母亲来秦国这等小事都知道。俞也暗自心惊。怕是秦境之内事无大小,吕不韦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吧?她正斟酌说辞,余光瞥见嬴政将酒杯扔在案上、整了整衣袖。

    俞也敏锐地察觉到,嬴政不会喜欢她和吕不韦走得太近。

    作为臣子,嬴政对她的期待是什么,她很明白,无非就是做只效忠于他一人的狗;君王的少许信任更是来之不易。她不能让嬴政猜忌她、觉得她有做墙头草的嫌疑,但是也不能表露出与如今一人之下、权势滔天的相国吕不韦作对的态度。

    电光火石之间,俞也心思转得飞快。她恭敬道:“母亲身体安好,只是终日寡居孤寂,故而闷闷不乐。”才怪,俞母现在每日忙着帮她做生意,手下有十几个小工陪着,日子逍遥得很。

    俞也故意这样说,只是为了让吕不韦接不下话去。要知道在场的华阳夫人和赵姬可都是寡居,这等半只脚踏入禁区的危险话题,识时务如吕不韦者,当然不可能接话。更何况,他和赵姬之间还一直不清不楚——

    “寡居确实无聊。”这时,从旁边突然斜插进一道懒散的女声。

    说话之人是赵姬。她倚在太后的宝座上,托着下巴、坐无正形。从俞也的角度只能瞥见她的侧颜,在火光之下的容貌昳丽如盛放的山茶花。

    赵姬埋怨道:“好不容易出来逛逛,相国却终日不见人影。你不来陪我就罢了。我说要带嫪毐过来、你又不让……”

    好家伙,短短一番话硬是将三个人都拖下了水!俞也面不改色,听得津津有味。

    吕不韦被她一番话说得额角汗都冒出来了。他急忙低声道:“太后慎言!臣是朝廷官员,不能终日侍奉太后;宦官也在宫中自有职位,岂能随意出游?”他着重咬死了“宦官”二字,提醒赵姬千万别忘了他们给嫪毐安排的假身份。

    赵姬自知失言,乖乖噤声。她很喜欢吕不韦最近献上的那个叫嫪毐的男宠,不愿乱说话让嫪毐送了命。好在近前都是亲近之人,嬴政年龄小应该听不懂,至于他身边那个小女官……

    俞也察觉到赵姬凉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作低眉顺眼状。

    嬴政瞥一眼俞也,朝前微微倾身挡住赵姬看向她的视线。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闪过乖戾之色,对赵姬道:“太后既如此挂念嫪毐此人,不如就将这位大人请出城来,让政儿也见见是何等人物。”

    赵姬心中不爽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悄悄看向吕不韦。

    几年前她最初找到嬴政的狂喜随时间渐渐消散。待她登上太后之位,旧日对其下意识抵触的直觉又很快卷土重来。她对嬴政既厌恶排斥、又有隐约的畏惧。虽然嬴政尚未亲政、手中权力很少、根本威胁不了她的地位,赵姬也总是看他不顺眼。

    要不是她只有嬴政这么一个异人的子嗣,她早就对嬴政除之而后快。

    吕不韦察觉到这对母子间气氛紧张,生怕赵姬再说错话,不等她开口就抢先笑道:“微末之人不足挂齿,怎敢劳陛下过问。”他转开话题道,“臣听闻白日里诸位勇士在树林中捕了不少猎物,其中不乏珍奇异兽,如今都缚在铁笼之中。何不让他们将笼子抬上来,供陛下与众臣下观赏取乐?”

    嬴政不感兴趣,但也给他台阶下:“允。”

    底下的宫人们闻言立刻去搬运装有猎物的铁笼。

    如此一折腾,倒是无人再注意俞也。她默不作声地朝嬴政身边的阴影里退了一步。

    论打架,她现在有几分战力;论勾心斗角,她现在还不及这些古人狠。因此最好不要参与到政斗中去,否则很可能被人嚼得连骨头都不剩——无论是被嬴政嚼还是被吕不韦嚼,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宫人们将十几个蒙着厚布的铁笼推上来,放置于宴席中间的偌大空地上。

    夜风凶猛,将王室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火光于漆黑的夜色中剧烈跳跃着。

    女乐们一直奏着乐曲,行至此时曲中正巧插进一段埙乐。原本清灵的声调,竟暗含了一线奇诡之意,如雪地中的刀光。

    宫人举起长竹竿,去挑铁笼上蒙着的厚布。

    就在这时,一位敲击编钟的女乐纳闷地嘀咕道:“明明今天奏的曲子里不该有埙乐的啊……”

    俞也的站位离编钟近,这句嘀咕恰好被夜风送到她耳中。她心知不对,目光一凛,下意识拔剑。

    下一秒,铁笼上的厚布被挑落。却见笼门大开,数十名黑衣刺客从铁笼中破空而出,直逼嬴政而来。为首的一人身法极快,几乎转瞬就到了嬴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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