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4)

    嬴政想在未来任俞也为郎中令——也就是君王身侧的侍卫长,掌宫中警卫之事。虽然按资历她还不够,但通过今晚,他确信俞也有这份实力。即使不可能立刻让她坐上这个位置,他也可以提前让她有所准备。

    嬴政正准备宣布此事,却听俞也道:“这么巧,我也有事跟你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嬴政示意她先说。

    俞也:“我打算去楚国兰陵求学,拜荀况为师。”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几年来,她通过赚取系统的能力加持以及向荆轲习武,身手已经渐渐够用;然而面对战国时期复杂的政治和军事斗争,单凭武功远远不够。她脑子空空,只会被当做一把刀,别人想杀谁她就指向谁。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她必须得先有自己的认知。

    纵观当世,最有名的老师就是荀况。他的学生中有韩非、李斯等人,各个都是战国末期有名的大人物。她去荀况那里进修,还可以借机结识这些名人,肯定受益匪浅。

    嬴政语气冷了几分:“寡人为何要同意你去?”

    俞也:“站在你的角度,你没有理由同意。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放这个叫俞也的家伙走。毕竟一个有脑子的人,哪有一把没脑子的利刀好用?”

    “但是我要走,嬴政。”她严肃道,“你留得住我的心,留不住我的人。我会想念你,可我还是要走。我可以做刀、也可以被你利用,但那是建立在我能确认这个行为符合我自己意愿的基础上。我要去更远的地方学习,确认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有这样以后,我才能心甘情愿地任你驱使。”

    俞也说的话很诚恳。但是嬴政还是隐约有股被抛弃的不爽。他们当时历经千辛万苦一起来到秦国,这才没待几年,她就要丢下他一走了之?

    不,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他才是王。只有他抛弃别人的份。理智地想想,反正距离他加冠亲政还有好几年,现在即便留她在身边也用不上。不如让她去兰陵,还能实地探测一番楚国的国情究竟如何。

    他问:“你要去多久?”

    兰陵位于楚国东侧,距秦国山高路远,她又是去求学的,怎么也得去个四五年吧。俞也正要如此回答,就听见系统道:“提示,宿主不能离开嬴政身边超过三年。”

    她只好改口道:“也就去两三年而已。”

    嬴政:“你来秦国也不过四年。所以你只是把这里当作你的驿站、想走就走?”

    俞也:“不是驿站,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母亲、我的产业,还有你。我会牢记自己是秦王政的臣子。有你在这里攥着线,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再回来。”

    “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想起母亲和你都好好地生活在秦国,活在安全的地方,我就会觉得心安、什么都不怕。”

    “所以你要记得保重自己。好好活着,别被人刺杀、别被大臣们掀翻,总之别死掉。我好不容易选定了效忠的王,还把秦国当作自己的家。你千万别让我没家可回。”

    嬴政冷笑:“所以我只是你投资的对象,就像吕不韦投资父王一样?那我还真想死掉,好看看你下定的筹码都打水漂的样子。”

    俞也:“我知道你不会,你是嬴政。别说是我的想法,就算是我的命都不会影响你的决心。”

    嬴政:“你怎么知道不会呢。”还真不会。但愿以后也不会。他不要为任何人心软。

    真的不会吗?嬴政察觉到俞也在他心中已经滑至危险的底线边缘。看来这时候分开是好的。他决不能依赖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俞也。因为她了解他、清楚他平时心肠有多坏。正因如此,他才不能让她从自己身上看到任何的心软,让她以为自己是他的特例。

    “我的事说完了,该你了。”俞也道。

    “你都已经做好决定了,还让我说什么?”

    俞也又打了个哈欠:“那你去睡觉吧。放心,我会在这里守着你,不让刺客近你的身。”她起身打算稍微走远一点。

    “还睡什么?”嬴政拽住她,“折腾这么久,再坐一会天都亮了。”

    俞也被他拽回来,一屁股坐回原地。她想了想,把旁边的灯吹灭了。“既然如此,我陪陛下坐一会。”

    “什么叫陪我?不想待就走。”

    俞也暗想:不是你把我拽回来的吗?她扭头想怼他,却见月色透过窗牖洒在嬴政脸上,映亮他那副令人嫉妒羡慕的好看五官。月光在他高耸鼻梁的一侧和小半张脸上留下阴影。他像是从夜间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跃出的游鱼化作人形,让人轻而易举地相信他手上不会沾染肮脏。到底是怎么做到折腾大半夜都没有黑眼圈的?

    月光下,嬴政的脸冷不丁地惊艳了俞也。她被这张脸收买,不舍得怼他,心服口服道:“唉,陛下长得真好看。我怎么会不想待呢?在这坐一辈子我都愿意。”

    “油嘴滑舌。”

    嬴政忍了再忍,还是没能忍住在黑暗中肆意滋长的某种情感。

    他把额头抵在俞也肩膀上:“你要记得回来,俞也。”

    此情此景下,俞也甚至生出了罪恶感。好像她是把嬴政一个人丢在咸阳的罪人似的。那句她穿越前读过的汉诗是怎么写的来着?“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嬴政好似那位貌若明月的“楼上女”,而她就是那个远行不归的游子,让他一个人独守空房——嘶,她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念头?

    她知道,嬴政是不可能会有半点伤心的。他对上刺客都面不改色,又怎么会为她而难过呢。

    有的人看狗都深情,嬴政恰恰相反,他看玉皇大帝都显得冷漠和高傲。俞也看见他那张脸就很想欺负他。让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哭鼻子,想想就是件美事。

    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嬴政哭。哪怕是几年前他病得快死了的时候,俞也都没见过他的眼泪。估计就算她死在嬴政面前,嬴政都不会掉一滴泪的。

    更何况她只是离开他几年而已。

    但既然王想表现他的依赖和信任,俞也还是很给面子地许下承诺。反正漂泊在远方时,她也确实需要嬴政做她的锚点。

    这种锚点的感觉来自于俞也坐在嬴政身边时,会有种平时没有的心安。或许是因为知道嬴政是她在这个时代的命运中被设定好的那一部分。对于无法改变的事,她向来不会过多纠结。就像在被冰封的水面之下,反正逃无可逃,不如安心躺好来欣赏水下的风光。

    嬴政是她逃无可逃的水底。与其厌恶他,不如敞开心怀接受他。反正对俞也来说,爱和好感都是可以选择的。她选择对嬴政抱有好感,把他当作同伴而不是敌人。这对她未来的行动会更加有利。

    “我会给你写信的。”她最后说。

    两人没再说话,相互依靠着静静地坐在夜色里。

    另一边,赵姬和嫪毐也在殿里说悄悄话。

    赵姬叹息道:“吕不韦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来了?这下他肯定会罚你。”

    嫪毐:“我被相国大人送来服侍您,就是您的人,陪在您身边保护您是我唯一的任务。就算相国大人罚我,我也无怨无悔。”

    嫪毐跪在赵姬身前。他刚刚去洗掉了身上沾的血污,沐浴后的额前碎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上。那双眼睛透过黑色的碎发,目光虔诚地望向赵姬,让她心都化了。

    他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清爽水汽,让赵姬忍不住凑近了些同他讲话。

    她小声说:“这次我会护着你,不让吕不韦罚你。但下次不许这样,听到了吗?你又不是被送进宫来当侍卫的,不用干侍卫的活。”

    嫪毐没答话,而是更高地仰起头。赵姬俯身。两人很自然地接了个吻,然后更自然地滚到床上。

    情爱很美好,赵姬无法放弃。虽然她是太后,和先王诞下的子嗣就在隔壁,但那又怎么样呢?让她年纪轻轻就守一辈子寡,比杀了她还难受。

    赵姬从不觉得自己只被允许爱一个人。她爱过异人、爱过吕不韦,也爱过赵国的很多男子。谁让她开心,她就会爱谁。

    她知道自己是绝世美人,也知道很多人只是贪图她的美貌而已,但没关系。她在他们身上所求的也与此差不多。

    现在得此殊荣的人是嫪毐。她会好好享受他的一切。

    ——

    此时,楚国兰陵。荀府。

    李斯抱着厚厚一沓桑皮纸回来:“师兄,你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韩非慢慢道:“多谢。”

    他小心地接过这沓纸摆在案上,光是摸着就心情愉悦。

    韩非为人口吃、不善言辞,只擅长写文章。有了桑皮纸后,他撰文比之前容易很多,无论有什么想法都能很快随手记录下来。而且纸张相比竹简更便宜,也不怕浪费。

    听说纸张是一名秦国的女子造出来的。韩非真想见见这个人。可惜他是韩国公子,此生大抵没机会去秦国了。

    他埋首于案,在新得的纸上继续起草《五蠹》。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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