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2)

    李斯没有正面答她,反而道:“床前明月光。”

    俞也不假思索地回道:“疑是地上霜。”

    “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碗。”

    两人飞快地对了两轮暗号,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惊诧和欢欣。

    俞也死死盯着他,嘴唇哆嗦着问:“能抱一下吗?”

    李斯唯有点头。俞也上前两步,李斯顺势抓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依靠、拥抱。

    李斯闭上眼,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臂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痉挛个不停。他能感觉到俞也暖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驱散了他身上冷冽的秋意。

    他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被人抱过了。于现代稀松平常的拥抱,在这个讲究礼节的战国,却是过分亲密的逾矩之举。一个拥抱给了他片刻放肆的喘息,明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助力,却让他一直以来心中积压的痛苦得以疏散半分。

    他们是来自同一个时代的人。这种他乡遇故知的天然信赖在一瞬间跨越了性别、国别、身份地位的鸿沟,足以令人暂时忽视一切差别,让他们短暂地依偎着对方松一口气。

    ——这世上有另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

    这是一把双刃剑,意味着两人拥有最坚不可摧的共同立场;同时,也握着彼此最脆弱的一根软肋。

    俞也很快冷静下来,拍拍李斯的背示意他松手。李斯察觉到她的退却之意,立刻放开她。他在中止与俞也拥抱的同时、飞快地小幅度摇了摇头,把那短暂的失态从脸上和心中晃走。

    俞也退开一步到李斯身旁坐下,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李斯正并拢两指、弯曲指节擦拭着颊上的残泪。他穿着一身鷃蓝色曲裾深衣,束带下的腰极细,在深秋时节显得有些单薄和弱不禁风。

    说起来,嬴政身体也一直不太好,到了这个季节总爱犯咳症,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等等,她惦记那家伙干什么?这天下谁不好过,秦王政都不会让他自己不好过的。

    俞也把嬴政从她脑海中踹出去,继续观察眼前人。

    从李斯眼尾泪痣上那一滴闪着光的残泪,不难看出他方才和她一样心神震动。然而几息之间,他已整理好情绪,将那股颤动散去,使其如清晨的露水般蒸发消弭得无影无踪。他的目光是岑寂的,就如同满山坡的鲜花中,蜂蝶和春风唯独不会眷顾的那一株野草。但他本人却并不在意,对于周遭的一切人和事,来不相知去不留。

    俞也在心中掂量着和对方成为盟友的可能性,不免看他看得入神。

    “看够了吗?”他忽而开口道。

    俞也匆匆撇开目光,又很快看回来,问道:“我们素不相识,你如何知道我是现代人?”

    李斯:“昨晚初次见面,我说了我的名字,你却说你认识我,我就猜到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所以今早特意在此等候试探你。”他整整一夜未睡,犹豫着要不要和她互通身份,最终还是没忍住。

    俞也回忆昨夜醉酒后的事,发现确有一段时间的失忆,料想便是在那时泄露了身份。她暗自懊悔,心想在现代时也是酒量不浅的,怎么到古代就成了一杯倒?这第一次喝醉就说漏了嘴,以后可决不能再碰酒。

    俞也听他所言可信,也就打消怀疑、主动打招呼道:“我叫俞也,算是秦国人,现下来此求学。你的身份是?”

    李斯对上她诚挚的目光,心中暗想:看来昨晚大雨中的事,她已尽忘了。

    他便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察觉到俞也眼中的异样,低声自嘲道:“没错,我恐怕就是历史上那个害死韩非、逼死扶苏、立胡亥为帝、最后导致秦二世而亡的李斯。”

    系统在脑内对俞也道:“杀了他。”

    俞也忽略系统的命令,对李斯摇头道:“怎么能怪你。是秦自己该亡。”她这话大概触怒了系统,以至于话音刚落,心脏处就传来系统惩罚的疼痛。所幸这阵疼痛不算太厉害,俞也屏息忍耐过去。

    李斯:“未来的事先不提。你刚才说来此拜师,想必是同我一样、要拜入荀况门下?”

    俞也作揖道:“是。我正愁没人引荐,还好遇上你。我想请你帮忙介绍。”

    李斯沉默半晌,问道:“你说你来自秦国。秦、楚最后分别是什么结局,你我皆知。你为何要舍秦而来楚?”

    俞也:“我只打算来此读几年书,很快还会回秦国去。其实我本来打定主意一定不离开秦的,谁知秦国的那些官员心思个顶个的深沉狡诈。我自知斗不过他们,所以赶紧趁着自己年岁尚小、战事稍歇的时候出来学几年理论知识。放眼天下,当今在世的名师就只剩荀况一人,况且他又教出了你和韩非两个名弟子,我相信跟着他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李斯:“荀况收徒门槛很高,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让你过关。不过我会尽力帮你。”

    俞也松了口气。她斟酌着放缓语气道:“多谢。我之前在秦国谋了个微小职位,地位虽不高,勉强也能在秦王政那里说上句话。日后你去秦国时若有难处,我也一定尽力帮忙,以报答今日引荐之恩。”

    她竟已与嬴政结识?

    李斯掩去眸中异样,假作随意问道:“纸张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如今却被一秦国人发明。此事莫非也是你所为?”

    俞也颔首:“是我干的。”

    李斯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抓紧。

    先是结识嬴政,再是发明造纸术——俞也的身份绝不会如表面这么简单。她一定还有其他助力,至少不会像他一样无依无靠地穿越到穷乡僻壤。

    何其不公。

    既然她对他有所保留,他是否也不应该那么坦诚地对待她?

    李斯手指紧攥、将衣角抓得褶皱。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站在岔路口上:一条路,是坦诚待俞也,交付他的信任,将她完全视作自己人;另一条路,是对她怀有戒心,对她撒谎、欺骗,甚至像利用旁人一样利用她。

    不同的路通往不同的因,不同的因将种下不同的果。

    李斯指尖传来刺痛的幻觉。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仿佛又回到了被五花大绑扔进粮仓、任由硕鼠啃咬着他十指的那个漆黑夜晚。

    他的自尊被旁人无数次踩碎在脚底。他早已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

    即使俞也是和他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唯一一人,该利用她时,他也绝不会心软放过。

    李斯想起昨夜凌氏管家和他说的话,顷刻间做下决定。

    “想要拜荀况为师,需要交一笔不菲的学费。”他唇边含笑意,把凌氏管家昨夜报出的数念给俞也,“不知你能否交得起?”

    俞也诧异道:“这么贵?”看来荀府的门槛确实很高,绝非普通人能入。好在她经商致富,这个数也能掏得起。她便爽快道:“我一定把学费如数奉上。还有其他要求吗?”

    这么大一笔钱,昨晚让李斯被凌氏管家泼了一身的酒水;到了俞也这里,却被她轻易解决。

    既然她如此能干,那么他利用她来除掉凌氏,想来也是手到擒来。

    李斯心中那股幽暗之气发作得愈发厉害。他笑道:“有我帮你引荐,可以省下许多关卡。你有造纸的才干加分,老师会很乐意见一见你。剩下的就是一场论述,由老师出题,你来答。若能答得让老师满意,便可入荀府。”

    俞也不太有自信地应了。

    李斯说要帮她引荐,果然说到做到。他动作很快,两日后就带着俞也踏进了荀府的大门。

    俞也忐忑地踏进荀府学堂。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正中,想必就是荀况本人;韩非、李斯、张苍、毛亨等诸多弟子列坐其次。

    这宛若三司会审的大场面,让俞也不禁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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