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9)

    李斯有什么东西不能当面拿给她?

    俞也好奇地接过竹篮。夏无且走后,她拆开那个信封,里面厚厚一沓纸。她展开最上面的一张,入目是熟悉的行书字体。这样的东西若落入别人眼中就是鬼画符,肯定会引起怀疑。但李斯居然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托人将信封转交给她、而不是亲手拿给她。

    俞也举着信纸在晨光下读了两行,突然愣住。

    ——内容是关于荀况前几日讲过的文章。李斯在纸上用现代的大白话将那篇文重新做了解释、提炼重点,书写了一份像教辅材料似的东西给她。

    她往下翻了翻,后面全是相似的内容。这么厚一沓,墨迹有新有旧,大概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写了。

    她从未向李斯抱怨过学业困难。他是如何知晓的?

    俞也细细回想,终于想起自己刚进学堂的那几日,因为借了韩非的文章抄录,和韩非在学堂不时有交流。韩非出于礼貌问她学习体验如何,她哀叹说有很多内容听不懂。李斯大概那时就在附近,正好听到了她这句话,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

    俞也想通此中关节,不禁哑然失笑。

    她快速地翻到最后几页,只见到了最后,李斯的字依然清隽优美,没有丝毫不耐之感。她低头嗅了嗅,在纸上闻到浅淡的酒气。

    昨天她在喝酒时,还嘲笑李斯到了女闾也要做功课,却没想到他是为了她的事而忙活。

    俞也将这沓纸摞了摞,仔细而规整地叠起来收好。

    她看向窗外的天空。

    此时已是深秋,天空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让俞也想起她穿越前曾去过的雪山之中那一潭澄净的碧蓝湖水。清晨的阳光越过窗棂,像一片水温柔地落在她散开的被子上。

    她对着这片金色的水幕伸出手。秋日的阳光只有一点点暖意,并不灼热,能让她觉得舒适,却又不至于让她感到危险。就像李斯写给她的这份厚厚的信一样。

    她露出一点笑意。

    回到荀府后,俞也和李斯谁都没有刻意提及此事。他们的相处模式一如往常,熟悉但不亲近。那叠信纸躺在俞也床头的柜子里,被她不时拿出来翻看,并随着时间流逝而越变越厚。

    兰陵很快进入冬季。

    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傍晚,李斯去俞也的屋子找她。他知道俞也一直偷偷跟着荆轲给凌府运送货物,所以来打听相关的事。

    两人热了酒坐在窗下,对坐而谈。

    俞也:“凌氏要的最新一批货物,除了为冬日储备的炭火、粮食,还有很多药草,不知道要用来干嘛。”

    李斯:“是为了来年涝期做准备。兰陵一年的雨水大多集中在夏季。你今年秋天才来,大概还不知道兰陵东南方的那条沂河,到了夏季经常洪水泛滥。”

    俞也:“所以药草是为了赈灾?”

    李斯:“凌氏才没有那么爱护百姓。药草是为了给他们府内自己用,以防病疫沾染到主子身上。”他似是不经意道,“凌氏宁愿把药草白白浪费在府内,都不愿意发一点给外面真正受难的百姓,也难怪那么多人想造反了。”

    俞也听出李斯言下之意,心中叹息。她决定就借这个话头,在今天把态度跟李斯表达清楚。

    她道:“兰陵城里虽然不公,但现如今天下这样的城池很多,凭几个人的力量是救不了的。那日在女闾宴饮的几个人,他们都或多或少暗示我造反,把我当作心软的傻子。我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李斯:“假装不知道什么?”

    她假装不知道,他们暗示她造反各自出于什么目的。

    俞也淡淡道:“魏甲怂恿我,是因为他想看热闹取乐;夏无且故意用景阳激我,是因为她想借我来摆脱凌氏对她的控制;随欣拉拢我,是因为她想找个同谋和她一起报仇。至于你——”

    至于你,李斯,你和夏无且、随欣一样。你想利用我来帮助你摆脱凌氏,你想借我的手来向曾经欺辱你的凌氏复仇。

    俞也最终没能将最后这两句话说出口。她看向窗外。细雪落得久了积成不算太厚的一层,因为无人踏足而洁白平整。雪色太白,在渐渐笼罩的夜幕中竟透着清浅的一层薄蓝,让俞也想起她第一次收到李斯信的那个深秋的早上,她在窗外所看见的碧蓝色的天空。

    曾经那一点秋日里的暖意,让俞也在此刻面对李斯时,无法说出太尖锐的话。

    俞也不掺杂任何感情,冷静地逐条分析道:“李斯,我和凌氏无冤无仇。即便是和凌氏管家有一点个人仇怨,也远不足以令我大动干戈来解决。我是秦国的臣子,推翻楚国的一个旧贵族,对我来说没有半点利益可图。”

    她最终干脆明白地表态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若你们想做,我不拦着你们。但我不会参与其中。”

    李斯从她的语气中清楚地意识到,她对待他的态度,和对随欣、夏无且等人的态度并无区别。她不会为了他们的愿望、仇恨,去冒着生命危险对抗凌氏。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换成他,他也不会帮忙,甚至还会早早和这些胆大妄为之人划清界限。

    他不难过。即便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疼痛感,也绝不是因为俞也不肯帮他。

    而是因为在俞也心中,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李斯伸手去取酒壶,修长的指碰到壶上,击出极低的一声轻响。他低垂着眉眼,慢慢地给自己斟酒。

    俞也从他的无言的神态中感到一丝轻浅的哀意。她没有深想,觉得他难过肯定是因为她拒绝帮他对付凌氏。

    她肯定不会为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好受。

    所幸,李斯喝完一盏酒之后,很快面色如常地转而提起荀府中的其他琐事。俞也听他主动揭过此事不提,以为他已经放弃拉她入伙,暗自松了一口气。

    次年夏季,兰陵大涝。

    这一日又是暴雨倾盆。

    李斯撑着伞经过荀府中的一片假山石时,被一只手抓着肩膀按在石壁上。

    他抬眼,看到俞也神色冰冷地站在他面前。她来堵他时没有打伞,发丝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他垂眸瞥了一眼俞也抵在他颈前的匕首,很快收回目光,把手中的伞向她的方向斜了大半,挡住倾泻在她头上的雨水。

    俞也此刻抵在李斯颈前的这把匕首,正是她和嬴政在邯郸暗巷中初见时,嬴政用来威胁她的那一把。后来在去秦国的路上,因为俞也身手比嬴政更好,嬴政认为这把匕首在她手中能发挥更大作用、就将它给了俞也。这刀很好,几年过去不见锈迹、锋利如初。俞也一直随身携带。

    俞也第一次做这种事。如今她才能明白嬴政那时的心绪。那时候,若她不答应帮嬴政逃跑,嬴政真的会杀了她;而现在,她也是真的想杀了李斯。

    她将削铁如泥的匕首横在李斯颈前,在他耳边冷冷陈述道:“你用我来勾荆轲入伙,让他和你一起造反。”

    在两人周围,环绕的假山石隔绝了视线,喧嚣的大雨阻挡了声音。

    即便是在盛怒之下,俞也依然挑了一个不会泄密的地方解决此事。

    李斯看着俞也,想起去年与她在女闾门前初见的那日,也是这样下着暴雨。同样的暴雨,同样的青竹伞,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附耳低言。

    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李斯笑了笑,居然坦然承认:“我告诉荆轲,凌氏管家一直想得到你。若凌氏不除,管家一定会再找到机会欺辱你。”

    俞也:“你在骗他。我有武功傍身,管家奈何不了我。更何况管家早已忘了这回事。”凭凌氏在兰陵的势力,若管家还在持续不断地找她的麻烦,她不可能毫无察觉。唯一的可能,就是管家早把俞也这个旧猎物抛到脑后了。

    李斯轻笑道:“是啊,我骗了他,利用他对你的关心则乱,让他和我一样成为亡命之徒。”

    俞也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怒意灼烧。

    李斯不仅骗了荆轲,也骗了她。他拉拢荆轲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他早在去年冬日那个她表示拒绝入伙的雪夜之后,就立刻着手把荆轲拉下水。他和荆轲等人已经暗中筹谋半年多,她居然毫不知情。如果不是因为荆轲一向为人坦荡、不擅长说谎,以至于被她看出端倪,很可能到了荆轲傻乎乎地跟着李斯去杀凌氏家主的那一日,她对此事依然一无所知、犹在梦中!

    她一把扯下李斯手中的伞,粗暴地丢到一边。青竹色的伞面滚落在泥泞地面上,瞬间沾满了污痕。

    俞也冷着脸将刀刃向李斯逼近。李斯察觉到她的动作,居然反而靠近她,主动迎向那道利刃。

    俞也的第一反应是可笑。他以为,她真的不敢杀了他吗?

    可是在逐渐贴近的两个人身体间,她听到一声极低的纸张摩擦声,从她的心脏处传来。

    ——是李斯最近写给她的信,信里详细讲解了荀况前几日刚发给他们的一篇文章。在得知此事之前,俞也特意揣着它,是想找机会认真学习的。

    俞也眼前又闪过那个秋日清晨的碧蓝。

    她的身体比思绪更快作出反应,在李斯靠近的一瞬间极快退后了匕首。即便如此,锋利无比的刃口依然在李斯脖颈间划下一道细长的口子,像一条极细的红线勒在他颈间。下一秒,几缕鲜血从那道伤口中溢出来。

    俞也看着那道伤口,意识到她根本不可能真的狠心杀掉李斯。而李斯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她的怒意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

    她问李斯:“为什么?”

    如果他实在想造反,甚至到了宁死也要推翻凌氏的地步,虽然她表面上心似钢铁,但只要他多来跟她说几次,时间长了,她未必不会动摇。为什么非要这样骗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利用她、利用她在乎的人?

    李斯因被她用匕首胁迫的姿势,而轻微地仰面。他的睫毛被大雨淋湿,水珠大颗大颗地顺着脸庞滚落下来,乍一看像是泪水般。

    到了这个时候,他眼里居然还带着一点笑意。可是在那笑意里,好像又掺杂着一股极浅淡的悲哀。

    没有了伞的遮挡,几句话之间,大雨已将李斯淋得浑身湿透。现在他们两个都是落汤鸡了。

    虽然是夏季,可是雨水依旧很凉。俞也刚才没能划下去的那道利刃,此刻仿佛化为雨水穿透衣物,刺在他的心口处。

    分明是痛的,可是李斯却又感觉到一点报复似的快意。

    他轻声道:“因为在你心里,荆轲是不同的。”

    “荆轲和我……和其他人不同。你不会为了别人涉险,却会为了他而趟这滩浑水。只要他参与其中,你就不会坐视不理。”

    “既然有百分百能拉你入伙的方式,我为什么要冒着不确定的风险,去三番两次请求你?”

    俞也盯着他。半晌,她放下匕首,不再胁迫他。

    李斯对此毫无反应,依旧如之前般,含着一点笑意回视她。

    俞也面无表情地收起匕首,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

    李斯看到那沓信纸,瞳孔骤然颤抖,一直以来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神情出现了一道慌乱的裂痕。但他很快将这道裂痕弥补如初,恢复平静。

    俞也看着那沓信纸。她其实可以现在向荆轲说清真相,让他从中抽身,让她自己也从中抽身。但她不会那样做,仅仅是因为这沓信纸。

    她自嘲道:“李斯,你真的很懂得如何以小博大,居然用几封信,就换别人为你卖命。”

    可笑的是,她还真的曾经心软、感动,觉得他是真的对自己好。

    此刻的大雨,终将她心中那些难得生出的柔软枝条,修剪殆尽。

    俞也的神色渐渐变得平静,连愤怒和疲惫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她在李斯面前,将那沓信纸撕得粉碎,然后松手。

    她道:“我会加入造反。”

    那些碎纸在滂沱大雨中,连随风扬起的机会都没有,立刻被冲散到地上,在积水中零落成泥。

    俞也走后。

    李斯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成功了,我赢了。”

    他试图扯起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他放弃了,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她随意丢掉的纸屑。

    纸屑上的墨迹很快被大雨晕开,已经再也看不清。

    他很想拉住俞也,告诉她,其实他在写这些信时,并没有想着要向凌府报仇的事。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出于利用、伴着仇恨写下的,而是他怀着期待、想象着她看到这些信时的样子、满足而愉悦地一笔笔写就。

    他只是单纯想为她做这些。

    但她大概并不在乎。

    李斯捡起旁边的伞,并没有撑,只是踩着那些他日日夜夜写出来的信纸碎屑,在雨幕中慢慢离去。
新书推荐: 大过 枭雄:被女友陷害后,出狱成大哥 我变成了大人的宠幸 我的三夫哥哥 修仙与诡异 离婚后夫人要再婚,帝总疯了 拿命破案,全网犯罪分子都疯了 别惹假千金,她最近在练心眼子 我,钓鱼佬:上来的鱼超值钱 被雷劈到女尊世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