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7
星期五是个阴雨天。
凯厄斯说自己要去镇上走一走，芙蕾达友好地询问是否需要自己指路，金发的吸血鬼抽了抽嘴角，同样友好地拒绝了。
“我很感激您的提议，但不必了，”他拉长声调，慢悠悠地说，“您不是还得照料那些蒲公英豌豆甜菜根吗？不敢耽误您的时间。”
芙蕾达微微偏了下头。
“哦对了——”
凯厄斯正准备出门，他说着，一边系上高领外袍的扣子，一边朝外走，走到门口时想起了什么，回头又补充，“今天您不用去看那些荨麻了，它们状态良好，我可以保证。顺带一提，我很怀疑您的手套是否有足够的防护力，毕竟您不会想像上次那样直接触摸到那些植物的。”
他说完，也不给芙蕾达回答的时间，就一头迈进绵绵细雨中，很快走远。
芙蕾达：“……”
即便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芙蕾达也依旧保持着面朝门外的姿势。过了会儿，她慢慢将刚戴上的手套又取下来，放到一旁的长桌上。
应该不是她的错觉，从昨天开始，凯厄斯就莫名心情轻快。
语气比之前明朗，话也更多，不仅主动且毫无怨言地充当她的眼睛，甚至还愿意像刚刚那样施舍一点关心——她昨天被荨麻蛰到了手腕，今天就得到了对方简短但难得的提醒。
但是发生了什么？不如说，能发生什么？
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能有什么能影响到了不起的沃尔图里长老？
一连串的问题从芙蕾达脑子里冒出来，不过，当然，她没有答案。
她知道，凯厄斯是一个养尊处优，自私，倨傲，不可一世的人……不，现在她知道了，他是一个吸血鬼。一个目中无人，为所欲为，难以捉摸的吸血鬼。
除了适合吸血鬼的阴雨天，这个英格兰的偏僻小镇和他不该有任何关系。
他之前莫名打算留下，已经让芙蕾达感到意外，更别说还要让她想象在这样贫瘠的地方，竟然有事物能让他感到愉快，而不是让他鄙夷恼火到将整个镇子夷为平地——即便芙蕾达的确希望他留下来，也还是太出乎意料了。
他有什么目的？他在打算些什么？
芙蕾达不得而知。
她的思绪仿佛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延伸。
片刻后，凝滞的寂静中，外面的雨势突然加大。淅沥雨声让沉思的芙蕾达回神，她眨眨眼，无声地长出一口气，然后为了放松，她走到炉子旁，烧水泡蒲公英茶。
那双细白的手缓缓向前摸索，提起炉灶旁的烧水壶。
专心，别忘了自己的目的。
芙蕾达揭开水桶的盖子，用长柄勺将水舀到水壶里，同时小声在心里说，不要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兰卡斯特，又为什么希望凯厄斯留下。
她要获得最大的自由，她要按照格林德尔所说的那样，借助凯厄斯的力量获得自由，而不是反而被对方牵绊住。
不，她不会重蹈覆辙。但要抓紧时间。
雨点打在屋顶，雨声盖过了水流注入水壶的声音，好在芙蕾达通过手上的重量判断出了水位，在水要溢出来之前放下长柄勺，转身将烧水壶放到炉子上。
她会得到自由的。
芙蕾达坐下来等水烧开。
她将散下来的长发拨到肩后，深吸一口气，接着没有任何笑意，而是作为不服输的自我鼓励，弯起嘴角，勾出一个这几天常常印在金发吸血鬼眼中的微笑来。
她会的。
***
凯厄斯抵达镇上时，身上披了一件黑斗篷，和他数天前与罗马尼亚族□□手之后，嫌弃地扔掉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当然不是凯厄斯自己缝出来的，而是可喜可贺，昨天晚上，他那三个无能的护卫终于追上了自己的主人。护卫们虽然速度不快，却总还是没弄丢主人的衣物，看在斗篷的份上，凯厄斯饶过了三人性命，只无声用眼刀恐吓了他们半分钟。
这对于沃尔图里长老来说，大概是罕见的仁慈。
护卫A忍不住用眼神示意同伴：凯厄斯大人看上去心情很好？
两名同伴同时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点头。
护卫B：甚至表情还称得上温和。
护卫C：不是温和这么简单，你们看这座破房子，凯厄斯大人竟然在这样的地方停留了将近一个星期……不对，话说这里为什么有一座破房子？
这里有一座破房子，因为尊贵的凯厄斯大人借住在别人家里。
此时夜已深，芙蕾达陷入睡梦中，四名吸血鬼就站在屋外的院子里。
凯厄斯披上斗篷，抬着下巴系扣子。
系到一半，他又想起来，如果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件衣物，盲女说不定要问，解释起来会相当麻烦——对，她看不见，但谁知道常年眼盲的人会不会从声音里判断出来？——凯厄斯手上动作一顿，烦躁地扯下斗篷，扔回护卫手上。
“明天我要去镇上，明天再给我。”
他命令完，朝破房子扬扬下巴，“闻到了吗？”
护卫们：“……”
里面有个人类，这当然是脚刚落地就闻到了，但凯厄斯长老会问这样明显到不是问题的问题吗？
三人舌头打结，彼此对视一眼，想不出什么样的答案才是对的。眼见着凯厄斯眉头不耐烦地皱了起来，护卫们才连忙磕磕巴巴答：“是！闻，闻到了……？”
接下来的问题更奇怪了，凯厄斯问：“闻起来怎么样？”
护卫们：“……？”
闻起来……就是普通的人类血液？三人摸不着头脑，不敢随意回答。
其中护卫A相对思路灵活，他想到长老和这个人类待在一起整整五天，却都没有下手将人吸成人干，一定是因为这个人类的血液对长老来说尤为美味，他要细嚼慢咽，慢慢享用。
于是，即便护卫自己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但为了向长老“看上”的人类表示敬意，护卫A还是回答：“闻起来非常诱人。”
就差说一句“您眼光真好”了。
长老的脸瞬间扭曲。
三名护卫：“！！！”齐齐膝盖发软，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凯厄斯只是表情难看，没有任何动作。
他背过身，看着漆黑寂静的小屋，似乎能透过那个狭窄的窗口，看到正躺在床上的盲女。
想必此刻她用来束发的破旧布条依旧散开，在黑夜中也有隐约流光的长发铺在秸秆枕头上。他闭上眼，胸腔起伏数次，怒火逐渐冷却。
“你们……”
金发的吸血鬼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开了个头，后面半句却迟迟没有出口。
他现在应该说“你们现在进去把她杀了”，但凯厄斯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唇部肌肉。
头脑想的是一回事，身体的意愿是另一回事，彼此背道而驰，吸血鬼长老在原地僵了半晌，护卫们开始觉得自己最好跪下保住小命时，他才终于续上了后半截：
“……你们，不要伤害她的羊和鸡。”
“……”
现场安静了好一会儿。
凯厄斯又补充：“还有镇上的人，不要对他们动手。”
“……”
好像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三名护卫还像木头人一样愣在原地，那些词汇像一阵风从他们的脑子里飘过去，他们只知道的确有东西经过，但并不能准确抓住其中的内容。
直到凯厄斯因为没能得到回答，而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是、是！”护卫们刷地站直，“我知道了！”
“还有，从明天起，我要在镇上有一个住处。”
“明白！”
“所以今晚连夜去办。”
“是，这就去办！”
除了脚程慢，三名护卫在其他方面大体还算让凯厄斯满意。
因此今天早上出门时，他还是穿着那件过时高领外袍的借住人，等到他抵达兰卡斯特城堡脚下的小镇时，他就是身披昂贵天鹅绒斗篷，手戴黑色小羊皮手套，由刚买下镇上仅次于里奇府豪宅的有钱人朋友（护卫）替他撑伞，样貌俊美，荣光四射的沃尔图里先生了。
这毕竟是个小镇，即便是在阴雨天，消息也走得飞快。
凯厄斯几人走在路上时，虽然雨中没什么行人，却不时有人从道路两旁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悄悄窥探新面孔的模样。
“喔，真稀奇，我们这个小镇忽然接二连三的出现访客……”
“妈妈，您快来看！他们都很漂亮，但中间那位先生最漂亮，是不是？”
“作为五岁的小姑娘，我的宝贝，你的眼光真是非常精准。”
“唔，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你对所有事情都有不太好的预感，亲爱的，但你应该邀请这些先生们来家里吃晚餐。你一定没有忘记自己除了小女儿外，还有三个已成年但未出嫁的女儿。”
“是，是，我会的，请放心，我当然会勉强压抑自己，为了我的家庭，做出违心的选择……”
……
然而话题中心的先生们并不打算接受任何晚餐邀请，他们只是觉得街道太窄，邻居们的话听得太清楚，镇子里太吵闹。
好在路并不远，昨夜刚刚易主的住宅很快就到了。
沃尔图里先生在新住宅里勉强转了一圈，全程脸上都写着“太小”“太没品味”“太低矮”。
不过他嘴上没有表示嫌弃，只是指示护卫道：“记住，你们是三兄弟，今天刚搬过来，和我从前是朋友。我来镇上散步，恰好遇上，受到你们的邀请住过来——就是这样简单，明白吗？”
被迫结为亲兄弟的护卫们毫无疑义：“是！”
“表现得像人类一点，记得去集市买菜。”
“是，记住了。”
凯厄斯表示满意地“嗯”了一声，他觉得一切顺利，自己可以在这附近停留随便多长时间，这样再好不过。
“那我先回去，晚上的时候你们来拜访。要带礼物。”
护卫们适应良好，一脸自然地应下：“明白了。您对礼物有要求吗？”
“最好是丰盛一点的食物，橄榄油和蜂蜜各要一罐。哦对了，带一副女士手套来。”
“是。”
交代完事项，凯厄斯摆摆手，示意护卫不用跟上，就自己撑起伞，朝门外走去。
他走到门边，停了一下，再次伸手扯掉斗篷，随手朝后一扔，就走进密集的雨幕中，不见了人影。
很好，他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芙蕾达小姐，回程的路上，凯厄斯翘着嘴角想。
希望芙蕾达小姐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能平静地接受吸血鬼仍将在她的住处附近盘桓一段时间——这样一个小小的惊喜。
***
金发吸血鬼无法预料的是，在他的惊喜抵达之前，芙蕾达已经接到了另一个惊喜——说是要下个星期才回的朋友，在星期五下午，突然回到了她的小屋。
“阿尔莎？”
芙蕾达正将午餐剩下的豌豆收起来，她听到门外的声音，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我担心你。”
小屋的主人站在门外。
阿尔莎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和芙蕾达一样有着鸦青的黑发，还有一双湛蓝的眼睛。
她抖落裙摆和伞面上的雨水，然后才和匆匆走过来的芙蕾达拥抱，“格蕾丝也想念理查德，我们就提早结束了旅途——毕竟理查德才五岁，你知道的，不能离开母亲太久。”
“真高兴你回来了，”芙蕾达笑着说，“希望你们旅途中玩得愉快。”
“愉快极了！虽然没有夏天那么舒适，但现在已经足够温暖，也不会遇上那么多人——不过，先不说这个，”阿尔莎放开芙蕾达，视线在自己的药品架上一扫，“噢，我看到你用了颠茄，但是用量……”
治愈者走到长桌上架子旁，抽出一个圆通玻璃瓶，仔细检查里边的余量。
接着，她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中满含担忧。
阿尔莎的视线落在了芙蕾达的腿上：“颠茄能止痛，但你不能用这么多……芙蕾达，它们已经痛到让你无法忍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