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微命

    瞧见她来,温以辞将手中的酒杯置于桥边栏杆,星前月下,他带着淡淡梅子酒的香气朝她走来,微风吹起他的衣角,鲜衣怒马的少年脸颊攀上淡淡红晕。

    “喜从心起,多贪了几杯,娘子勿怪。”

    鸢璃牵过他的手十指相扣,来到石头长凳前鸢璃正欲坐下,温以辞拉住她摇摇头,他坐下后吹了吹板凳上的尘,掀起外衫一角铺在石凳上,尽量扯平整才拉她坐下。

    “我身上的酒气可会熏到你?”

    “不会。”

    温以辞目不转睛的仰视着夜幕里的星星,借着月光与烛火,鸢璃能清楚瞧见他那悲眸与欲言又止而滑动的喉结。

    “世人皆道神仙快活,娘子啊,若有得选,你可愿做天界的神?”

    她不知道,若不做天界的神,穷极一生,她都无法来这人间一趟,遇见她的阿辞。可若做天界的神,三世了结,她与阿辞的魂再无来世。

    “凡人有凡人的烦恼,天神亦有天神的烦恼,理不清,断不明。若有得选,我只希望做个最厉害的天神,厉害到能让阿辞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直到我们垂垂老矣,儿孙满堂,才不负白头偕老。”

    鸢璃紧紧握住他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字字真诚,可他一直抬头望着星空,未曾搭话,许是他也有预感,自己无法与她共白头。

    月光下,两个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无声胜有声。各自心中藏匿着心事,无法开口,无法对视,只怕对方回头一眼,那眼泪便会落下。

    静坐良久,鸢璃收拾好心绪起身,将手伸到他跟前道:“阿辞,我带你回家。”

    温以辞满眼柔情的冲她宠溺一笑,盯着那双手和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他朝她缓缓伸出手紧紧握住,千言万语凝成一句:“好,娘子带我回家。”

    来至席间,鸢璃向太子真切祝福告别,差人给新妇送去消息,便拉着温以辞出了皇宫。

    宫门外,马车前。温以辞一时兴起将她背了起来,遣散随行马车就说要背她回府,走的,便是暖春时节她醉酒时他背她回府的那条路。

    那糖人摊贩远远瞧见静僻处的二人,连忙拿起摊上唯一的白凤凰送去,还未靠近,便有便衣将他拦了下来,摊贩焦急解释着。

    “让他过来。”

    摊贩感激的朝他们跑去道:“多谢王爷王妃让草民得以养家糊口,居有定所,草民日日都留只白凤凰,想着赠给王爷王妃,聊表心意,还望王妃笑纳。”

    “多谢。”

    待鸢璃收下白凤凰,温以辞朝摊贩微微点头便继续前行,待他走远些,便衣才掏出一锭银强塞给摊贩。

    如今风头已过,京都已不再满街白凤凰,但白凤凰仍旧只属于她。

    瞧她欢喜,温以辞打趣道:“娘子可在画本子里听过,有一位天神真身也是白凤凰,可惜为夫给你买的画不出其神。”

    “天界的白凤凰,我不敢奢望,但人间的白凤凰,真真儿属于我,那便三生足矣。”

    话音未落,天边绽放绚丽的烟花,金砂盛开,火焰染红星空,火星稀稀疏疏窜向四周,转瞬即逝,华丽谢幕,继而又生。

    夏夜繁星点点,虫鸣蛙叫,无奈夜长人不寐,思绪缠绕系明月,温以辞侧过身子,颤抖的手浮在半空,隔着细微距离,手指一遍遍描绘着她的面容。

    “此生三尺微命也,何敢贪求共白头。”

    “阿辞…”

    温以辞心脏漏了一节拍,可怀中人念叨完便没了下回,阖眼酣睡仍旧香甜,好在,只是梦话罢了…

    翌日清晨,温以辞不用早朝搂着她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便被她拉着去天虞山。

    昨夜微雨,山间露水深重,草清味浓烈,高耸入云的老竹苍翠欲滴,将头顶的烈日遮了个大半,阳光斑驳洒在长石梯上,那长石梯蜿蜒缠绕山间一路延伸至山顶。

    然而,就是这样令人望而却步的山,此刻,香客云集,个个虔诚不已。

    鸢璃望着山间并未知难而退,反而提裙斗志昂扬的开始登山,中途累得气喘吁吁,温以辞打开水壶给她喂水,替她擦着额头的细汗。

    “为夫背你。”

    “不要,天虞山寺庙多,供奉的菩萨天神也多,需得自己虔诚爬上去,菩萨天神才听得见你的愿望,夫君可不要替我作弊。”

    瞧着鸢璃义正言辞的模样,温以辞只好作罢放慢步子陪她。

    正当鸢璃快要爬不动时,身侧一粗布麻衣的僧人正虔诚的三跪九叩的拜着菩萨,他并未身着僧衣,但头顶受戒时所受的六个燃戒疤①历历在目,应是个还俗的僧人。

    他双手合十目光虔诚坚定,他紧盯山顶,全然不顾旁人视线,仿佛这天虞山中只剩他与菩萨天神。

    那人的虔诚劲儿令鸢璃备受鼓舞,瞬间元气满满,脚步也快了许多。

    来到山腰处香云寺不远处的空地,鸢璃满意的瞧着那破屋,这块地方刚好够为自己修个供奉寺庙。

    “不是烧香拜佛吗?娘子瞧这天虞山的空地作甚?”

    “我想捐钱修个寺庙,供奉一位神仙。”说着,鸢璃便自顾自寻着身旁的人,幸而瞧见远处石阶上正有一位扫地僧。

    鸢璃拉着温以辞快步朝他走去问道:“冒昧叨扰,小师傅,您可知那屋主人是谁?我想在哪儿修间庙。”

    “额弥陀佛,贫僧不知,那屋年久失修,破败不已,还是离远些好,避免伤到。不知女施主想供奉那位菩萨神仙,天虞山寺庙云集,或许就有您想供奉的那位。”

    鸢璃有些失落,她拼命攒了许久的银子,就为给自己修座庙,积攒些香火,瞧上块地,还寻不到人。

    她乃扫把星君,世人皆不喜扫把星,总觉得代表霉运,掌管穷通祸患,便无人供奉,更别提积攒香火了。

    可浩瀚星空诸多星辰皆有位天神掌管,出名的就有北斗七星君,扫把星君虽名如此,实则是真真正正的天神,掌管一方星宿。

    自前扫把星君神陨,便无人愿做,久而久之,大家便误以为扫把星君是衰神。鸢璃心中苦闷不已,哪有天神如她这般落魄,得靠自个儿攒钱修庙积香火。

    “多谢小师傅,可我想供奉的乃是扫把星君,恐怕这天虞山里的寺庙应是没有了。”

    “有的,也是位香客捐钱修缮的。女施主行至山顶,有一颗根繁叶茂的桃花树,树下便是专门供奉扫把星君的庙。”

    鸢璃有些惊喜,不成想人间还真有,连忙向他道谢告别,匆匆往山顶赶去,还真有这么个寺庙。粗壮的桃花树下,偌大的寺庙虽还是有些冷清,但好在也有几个香客。

    刚踏进寺庙门口,便听一位小师傅道:“并非是这样的!扫把星君乃一方正神,星辰之主,位居三山五岳之上,与北斗七星君一样,掌管着一方星宿,可谓是不低的一个神位。”

    “原来如此,那这位星君掌管什么?姻缘?财运?生子?”

    鸢璃沮丧的垂下了头,她本就是沾染帝君仙气才升仙,运气好,蹭的乃天神的仙气,又填空子,成了天神扫把星君。刚当天神便派下了界,若说掌管作用,她自己都还不知呢。

    “若心所虔诚,扫把星君自会听见你的心愿,若心不诚,即便算着法儿求,也无用。”

    众人应声回头,其中一位香客认出温以辞的身份,连忙跪地行礼。

    “不必行礼,今日我只是天虞山云集香客之一,不想泄露身份,还望各位保密,避免百姓认出,耽误他们烧香,也耽误我与娘子烧香拜佛。”

    言罢,温以辞便拉着她进了寺庙,点燃三支香,温以辞虔诚跪地磕头,双手合十向扫把星君默念着所求心愿。

    鸢璃环顾四周,庙内应有尽有,那供桌上的果子点心、香火都是满当当的,桌上一点灰尘都没有。那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眉眼间还真与她有些神似。

    那几位香客见他二位都在拜扫把星君,便自发拿起香前来跪拜,鸢璃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临走前,她问了问那小僧修寺庙之人是谁,可那小僧高深莫测的话令她云里雾里的,只知道修庙之人留下一句:所有人问起,只道是扫把星君最虔诚的信徒。

    往后的日子里,鸢璃都在攒钱修庙,而每到一个看中的地方,那位信徒便已抢先修好了一座,且对方财力远远高于自己。

    流光易逝,白驹过隙,四季更迭不过匪朝伊夕,天上妖界六日,人间已六年。

    朝堂之上,一向稳若老狗的温以辞此刻慌张得手中笏板②滑落,当即向父王告假赶回府中,一路上马车都未用,卸下马车,温以辞跃马而上策马奔回,那马蹄携卷着尘沙扬起轻烟,归心似箭。

    鸢璃正抱着唾盂③干呕着,鹤栖与天枢正幽怨的盯着她。

    “孩子是他的吗?”

    鹤栖应声推了一把天枢,面带不悦咬牙切齿道:“花玄都,不会说话就别说,阿璃不是那种女子!”

    鸢璃点了点头,说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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