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

    大松朝。

    京城。

    采梦楼。

    这座五层敞开式塔楼,奢华富丽,明灯彻夜,在京城极负盛名,享有“夜色皇宫”的美称。

    而它,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青楼。

    多少男子不远千里只为一见,踏进去的那一刻有如魂散,身心俱软,从此奉为仙地,日日魂牵梦绕,夜夜奔赴温柔。

    此刻,子夜时分,京城已渐渐入睡,而坐落于城中的采梦楼却灯火通明,开始一天中最喧嚣热闹的时刻。

    五层高楼,气势雄伟,门庭高悬红匾,大金字“采梦楼”闪闪发光。迈入大厅,花绸满堂,彩带悬空,四周各设一条直通五楼的宽大楼梯,均以红毯铺就,楼上楼下一览无遗。数百盏摇曳的栀子灯照得大厅明亮而隐晦,黄色灯影里身形隐绰,人身鼎沸。

    男男女女,摇骰助威,莺莺燕燕,长袖善舞,娇俏声,醉酒声,吆喝酒菜,听曲唱戏,偶有追逐打闹,吵架斗嘴,杯盏摔碎,此时的采梦楼,少说也有五百宾客。

    忽然,二楼掀翻了一张桌子。

    响声巨大,很快吸引了全楼的注意。楼上楼下顷刻探出数个脑袋,挂在廊上。

    青楼的宾客非富即贵,有背景的不少,倘若闹起事来,极易闹大,闹僵,闹成群架,甚至闹出一两桩人命,便是除歌舞美女外的又一出好戏,谁不愿意看呢。

    一名身穿桃红色锦衣的青年,衣着团花考究,眉宇飞扬跋扈,一脚踩在凳子上,似乎也要把凳子踢飞,骂道:“小爷我每次来都是紫鸢姑娘,怎么今儿就不行了?他算老几?小爷就在这儿等着,看看紫鸢姑娘到底伺候谁!”

    另一名青年着烟紫色长袍,脸色白皙,神色清淡,手摇一把兰扇,淡淡文卷之气,轻笑道:“巧了,除了紫鸢姑娘,我谁也不见。”

    桃红色青年果然踢翻了凳子,一脚踹到角落里,险些砸到了人,咆哮道:“你不就仗着老爹是个狗官吗?不过是朝廷的走狗而已,装文雅还要逛花街柳巷,既当又立,我呸!”

    烟紫色青年并不生气,反而坐了下来,掸一掸衣角,笑道:“你随意。我有的是耐心,你如果等不及,可以先走,若不然,我也可以陪你划划拳,喝喝酒。”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持不下,一个火冒三丈,上蹿下跳,一个坐着打太极,都要紫鸢姑娘。楼上楼下不少人认识这两人的来路,四下一讲,纷纷瞪大了眼珠子,更觉是出不可多得的好戏,有人磕着瓜子,搂着姑娘,半只身子挂在栏杆上,只为看看紫鸢姑娘到底花落谁家。

    这可急坏了当值的老鸨。

    “二位爷哦,紫鸢姑娘今天身体抱恙,真的不方便见客。小红小月春华秋实,玫瑰、丁香,快过来,都过来!我们这儿的姑娘们多得是,个个如花似玉,哪个不比紫鸢强,二位爷看了再说嘛,姑娘们好伤心的!”

    桃红色青年横眉一指:“给我滚出去!小爷我就要紫鸢!”

    烟紫色青年神色愉悦,点头附和道:“是啦。”

    七八个姑娘手摇花帕,刚花枝招展地冲进门,又被吓得退回去几步,都望着老鸨探寻意见。老鸨翻一翻白眼珠子,一脸囧相。

    众人一看,好戏卡住了,等得焦躁,楼上有人起哄吹了声口哨,楼下有人立刻吹哨附和,四面八方突然多出一阵口哨声,人群从窃窃私语,到小声说笑,笑声越来越放肆,哈哈不绝于耳。忽然有人高声道:“老板来了!”

    鼎沸的哄笑声瞬间只留稀稀碎碎。楼里八成的人是熟客,深知采梦楼楼主的名气,苦于平日无机会领略,一听聂小裳在此,纷纷抬头,仰望。

    五楼一角的楼梯上,缓缓走下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约摸二十岁出头,一身飘逸红裙,红的既不高调,也不艳俗,殷红色轻纱下,隐约可见肤如琼脂,体态丰盈。秀眉凤目,脸上灿若桃花,眼睛含笑,但笑意雍容,有不可亵渎之意,站在楼梯顶端,竟有压倒之势。

    她笑意盈盈,缓缓走下楼梯,宛如圣女从天而降。老鸨像难民终于等到官府施粥,眼睛登亮,提着裙摆小跑迎上:“小裳。”

    聂小裳目不斜视,眉目含笑,路过的时候,轻拍老鸨的手背,以示安慰。转身走到两位公子哥面前。

    刚在楼上已听了个大概,这两位也是熟客,对他们的背景早已了如指掌。

    桃红色青年,京城永庆坊的二公子。永庆坊生意遍布南北,这位二世祖钱多的没处花,几乎每日来采梦楼一掷千金,要的都是本期的头牌,杂花杂草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烟紫色青年,当朝工部侍郎的大公子。看上去像文人搔客,但骚客们常常有些不能说的小癖好,比如这位,除了好在姑娘们面前卖弄诗作,对闺房之事也极为感兴趣,紫鸢最近就是他的追求对象。

    不过,最近城北正在盖一座新楼“涅槃院”,建成之后,将比“采梦楼”更恢弘更艳丽,京城无出其右者,必然成为酒肉宾客的盛会之地。而工部负责土木之事,这位工部侍郎的大公子此刻万万惹不得。

    当然了,天天往账房大把送银子的二世祖也惹不得,毕竟真金白银,自己旗下一千多人吃饭都靠着它呢。

    聂小裳环顾四周,妩媚一笑,嗔道:“两位爷真是气性大,桌桌椅椅都给我们砸啦。紫鸢若是看见,知道两位爷星夜兼程为她而来,惊天动地也要请她出来,还不感动哭了?”

    两人原本对远近闻名的聂老板就有些忌惮,如今这话明贬实褒,两人一听紫鸢姑娘,心里都有些骄傲,神色也缓和不少。

    聂小裳又道:“两位既心爱紫鸢姑娘,又怎能不心疼她呢?心上人染了风寒,若是我,心都要捧出来给她捂着,哪还舍得让她出来见客。”她转向桃红色青年,“赵公子,若是紫鸢带病陪着尹公子,你可心疼?”

    桃红色青年哼道:“那是当然。”

    聂小裳又问烟紫色青年:“尹公子,若紫鸢今天拖着风寒陪赵公子,你可心疼?”烟紫色青年尴尬一笑,并不回答。

    聂小裳笑道:“那就对了。紫鸢之所以不出来,不是怕自己身子经不住,而是怕伤了两位公子的心。陪了哪一位,都对不起另一位的情深义重。她心中重情重义,这,不正是你们喜欢她的原因吗?”

    两位公子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无法辩驳。采梦楼上下几百号人齐齐看在眼里,越来越多的人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趣。

    谁知聂小裳语音突然急转而下,变为严厉,斥责老鸨道:“你真是年龄大了,吃白饭吃习惯了!昨日新来的‘流双’姑娘,你还准备藏到什么时候?”

    老鸨不知她话中何意,慌道:“流双?”

    聂小裳责备道:“赵公子尹公子早就是我们采梦楼的一等贵宾,新来的头牌自然要过他们的目。流双那把七弦古琴奏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人带宝贝都不拿出来,还藏着掖着!”

    她一提七弦古琴,老鸨立刻知道她指的是前几日新来的乐师,方才临时捏了个“流双”的名字。此女本由苏州特意请来培训采梦楼艺伎,让她露脸提升采梦楼的名气,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哟!瞧我这记性。是是,这就去叫‘流双’姑娘。”老鸨眉开眼笑地上楼了。

    聂小裳对着老鸨的背影又嗔怪了几句,回头环顾周围,皱起眉头:“这一地家什,还不都扶起来?小心磕着绊着两位公子,耽误公子们听曲儿。”她弯腰作势要亲自上手,几个小厮慌忙上前,把桌椅板凳一一扶起摆正。

    人多手杂的功夫,聂小裳莞尔一笑,悄悄靠近烟紫色青年:“尹公子,今日真是抱歉。过几日等紫鸢风寒好了,我让她陪你去‘玉兔园’赏花,多住几日,如何?”

    玉兔园是聂小裳另一处专门招待文人雅士的花园,园内风景别致,花团紧簇,品种繁多,琴棋书画皆有涉猎,是官场人士交流会友,品酒作诗的好去处。尹公子听了,竟然还能多住几日,自然欢喜万分,连声答应,两人寒暄几句,便摇着纸扇跟着一名引导小厮前去乐厅就座。

    等他出门,聂小裳走近桃红色青年,见他脸色还是很难看,欠身道:“赵公子,给您赔罪了。”

    这句说得极为温柔,三分委屈,三分歉意,三分娇俏可爱,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聂小裳竟如此谦卑柔弱,就是自己父亲平日也要给她几分面子,更何况自己,赵公子一甩袖子:“哎哎,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聂小裳凑近赵公子,耳语道:“下月初三,我在乌龙湖畔举办舞会,京城最知名的舞姬都会当场献舞,如若公子有意,我留一个最好的位置给你?”

    歌舞大会这样的场合怎能少了二世祖这样吃喝玩乐的主,求之不得。关键此刻兰香萦绕,那吹进耳畔的声音悠悠婉转,像耳鬓厮磨的靡靡之音,惹得赵公子身子一阵酥软,声音也跟着软下来:“……好呀。”

    两人皆安排妥当,热闹散去,笙箫忽然齐奏,舞姿依旧曼妙,人群中那些赞许的目光,很快就四散开来,迫不及待融入猜拳行令和花天酒地中。

    青楼的插曲日日都有,醉生梦死才是永远的主题。

    聂小裳穿过人群,来到三楼姑娘们的绣房外,询问当差的:“紫鸢今日如何了?”

    那人肃然挺直,毕恭毕敬答:“好多了,偶尔咳嗽两声。”

    聂小裳望一眼屋内床上放下的帷帐,悄声吩咐:“不要打扰她,再去医馆买几服药煎上,务必彻底好了才能出来见客。病不好,天王老子下来也不见,听见了?”

    “是!”

    ***

    京城的夜晚星光灿烂,京城的热闹永不停歇。

    聂小裳换上一身白衣,只身坐在采梦楼的檐顶。

    子夜已过,身下依旧是无边的喧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她脱掉一双绣鞋,拽掉袜子,松松脚指头,摆成一个“大”字,舒舒服服平躺在瓦片上。

    凉飕飕的,惬意。

    夜晚很静谧,星星似乎在眨眼睛,空气很清新,那股淡淡的青草味道,很久都没有闻到过了。

    回想很久是多久?

    是襁褓中不知父母为何人,被青楼的阿麽收养的时候,是幼时干各种杂役每日浆洗几十人的衣物,偷个懒就被老鸨满院子追打的时候,是不愿接客十日颗米未进以死相逼的时候,是黑白两道摸爬滚打,刀尖上弑血终于崭露头角的时候,也是创办采梦楼,进而垄断京城娱乐业风华绝代大杀四方的时候。

    聂小裳嗤嗤笑了。

    真的有点累。

    最爱的那一刻,还是九岁的时候,某日爬到屋顶夜放风筝,想象那线能无尽地变长,变长,风筝无尽地高飞,高飞,一直飞到某颗星星上,然后,手一牵,带回来一封信。

    信里说,有一个男子,也坐在那边的屋檐上,也厌倦了喧嚣,也在孤独地等待……

    从此爱上了深夜独坐屋顶的感觉。

    聂小裳坐起身,咬着右手胭红的指甲,仰望一片星空,想象那该是多么梦幻的邂逅,听不见身后繁音,很久很久,只守候一个人,只做一件事……

    她忍不住痴痴笑了。

    迷离间,一道极细的光线丝丝缕缕从天空某个方向传来,仿佛那只风筝的线从某颗星星精准衔接,待她看清时,那光线已爆裂开来,状如大片白昼,照得人眼不能视,轰然笼罩下来……

    ***

    京城。

    深夜。

    王爷府。

    几个老妈子和丫鬟围在一处偏院的屋檐下,齐齐举头仰望。

    屋顶上,一名白衣女子脱了鞋袜,坐在冰冷的瓦片上,正旁若无人,面对星空,满脸花痴地笑着。

    “她是不是疯了?”

    “……八成是没选上,想不开了。”

    “没选上应该高兴啊,大晚上爬那么高,不怕摔死!”

    “这算什么,人家是府里唯一的女侍卫,飞上去还不是轻轻松松。”

    “扯吧。就那点三脚猫功夫,不过是王爷可怜她,收留着当杂役使使。指望她保护王爷,咳咳,命都不保……”

    “有这功夫犯花痴,还不如干点活呢,我看她是一天天闲的!”

    说话那名老妈子实在忍不了了,双手叉腰,气如虹钟,声音一出口即震荡在整个大院,冲屋顶叫道:“聂——小——裳!后院的茅坑又——满——了,下来再掏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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