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金阁。
“二位来小店要典当何物？”
柜台上传来年轻的男子声音，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阴柔。
叶重抬眸一看，掌柜是一位手持折扇，书生模样的公子，面容还算清秀，只是他脸色惨白，眼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起来就像是十天半月没睡觉，很虚。
“此物。”
金飞光将勾玉往柜台上一拍，“值多少？”
掌柜接过勾玉，面带微笑地端详，而后道：“一锭金。”
叶重挑眉，才一锭金？
“好。”
金飞光答应得倒是爽快。
掌柜似看出叶重心有疑惑，以折扇掩面，笑道：“看这位姑娘的神情，就知道是头回来，此物价值远远超过一锭金，但是咱们却不是黑店，这一锭金绝对物超所值，对吧，这位小哥？”
金飞光道：“是，换金阁信誉保障，一锭金管到天荒地老，就算你典当一粒米，人没了米还在，这里绝对放心！”
叶重点点头，男主总是会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这一点她倒是不担心。
只是看着掌柜那肾虚的笑，她心念流转，提醒一句，“掌柜，人神失守，神光不聚，邪鬼干人，致有夭亡，要当心了。”
掌柜惨白的脸一片惊愕，看叶重转身要走，他立时焦急，连连喊住，“姑娘，不，高人留步！”
“高人救我——”
掌柜踉跄下了柜台，一把拉住叶重的衣角，“高人既然能看出我症结所在，必能救我，求高人救我——”
一股阴寒之风拂开掌柜惨白的手，掌柜以为是要拒绝，不由得再上前，生怕这一根救命稻草不见。
叶重知道鬼王不喜别人碰她，于是阻止了他再次拉扯自己衣裙，道：“我与掌柜有缘，愿为一观。”
掌柜如大梦初醒，起身道：“快，高人里面请——”
换金阁外与一般当铺无异，而换金阁内的景致却精巧绝伦，又不乏诗意，与掌柜身上的文人气质很搭。
二人被掌柜请到了一处隐秘雅间。
还未坐定，掌柜就要下拜，叶重托住他膝，“掌柜不必如此，我并非毫无条件，若能药到病除，还请掌柜全我心愿。”
掌柜自是连连答应，“小生苦于这顽疾多年，就算是将这换金阁都予以高人，小生都心甘情愿哪！”
叶重摆手：“那倒不用。”
“掌柜这病症缠绵多年，是否经常头痛，总觉身体之中不止一人？甚至有时被其他人占据心神，常做出不得已之事？”
掌柜拍手，“对！对，是这样，此病可真是害苦了小生。”
他悲从中来，竟也掉了眼泪，“高人不知，小生一生克己守礼，谨言慎行，可一日醒来竟身处那烟花之地，失了清白，甚至那女子还在摸着我的……我的那……唉！我还常好夜游，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可竟是一丝未挂啊——”
掌柜越说越难受，最后情绪崩溃。
金飞光听得眼角一抽一抽的，这掌柜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若不是换金阁百年信誉，我这样的精神状态是万万不能再干的，不瞒二位，我其实还想过寻死，可每次都被各种阻拦，我是求死都不能啊。”
叶重将掌柜扶起，道：“掌柜此病非病，若我所料没错，掌柜应当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从小体弱多病，若再严重，应当有一次生死大关。”
掌柜道：“是是是！小生却是如此啊。”
“所以掌柜，你的身体中住了至少六只鬼。照这样下去，你的阳寿只剩下不到三年。”
掌柜惊愕万分，腿一软，竟跪倒在地。
他掏出身上黄表纸做的护身符，又摘下头上的辟邪铃铛，解下绘有镇鬼符文的腰带……
如此这般，掌柜面前堆的如小山一般高。
金飞光咽下一口唾沫，这掌柜身上竟然有这么多驱鬼的东西，可身上竟然还这么多只鬼，看来是一点用处都无啊……
掌柜掩面哭泣起来，“这么多年，我成日贴身带着这些东西，竟是毫无用处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
叶重捡起地上的辟邪铃铛，眉间蹙起，“这些法器并非无用之物，但是你身上鬼气缭绕，的确是经年不散。”
“厌胜钱给我。”
“好。”金飞光掏出厌胜钱，递在叶重手上。
透过厌胜钱的方孔，叶重睁一只眼睛望去，只见这掌柜身上缀着七只鬼，男女老幼皆有，其中一只风流鬼还冲着她眨了一下眼睛，风骚至极。
……
叶重放下厌胜钱，道：“掌柜，这几只鬼最早附在你身上的时间，也不到一年。”
掌柜如晴天霹雳，“怎么会……”
他这病症可是从小时就有了，怎么会才不到一年……
“这就说明，你的身体现在就是一个中转驿站，老鬼走了新鬼来，根本没停歇过。”
叶重也有些咋舌，看着掌柜呆若木鸡的神色，她问道：“你平常都去些什么地方走动？”
掌柜缓了好大一会，才收拾情绪，艰难道：“我平日里都在换金阁待着，哪里都不曾去……”
叶重摩挲了一下手指，又问道：“那你夜游去什么地方？”
掌柜愣住，随后垂头丧气，“请二位跟我来。”
荒岭寂寂，时不时传来几声野狗嗥叫。
掌柜领着二人左转右转，最后来到一座荒庙跟前。
荒庙败落，扑鼻而来的尘土味令三人都皱了皱眉，捂住鼻子。
掌柜道：“除了青楼，我早上最常醒来的地方便是这里了。”
庙中大殿早已腐朽，似乎轻轻一推就能化为飞灰，只一口大钟静静坐在中间，被厚厚一层尘土笼盖着。
“哈啊——”
轻而又轻的男子声音，透明的鬼魂见了大钟，从掌柜身上脱离出来，他慢慢打了个哈欠，面上竟无慌张之意，直接宿到大钟里去了。
掌柜白了脸色，他还是第一次直接看见鬼，还是这么堂而皇之从自己身体中出来的鬼。
有趣的是，从大钟中又飘出一只透明鬼魂，竟是看也不看，直接要往掌柜的身体中撞。被叶重一把攥住了后颈，那鬼才仿似大梦初醒，“哎呀呀”地叫起来。
是个双螺髻的小娘。
似是才看见这么多人一般，小娘的鬼魂扭来扭去，挣扎不开，这才嘤嘤地哭起来。
这一哭，将大钟里的鬼魂全部吵醒。
“怎么了这是？”
“小婵出事了！”
“又是苏白这个醉鬼惹来的祸事，早就说了不能让他出去！”
掌柜的身体中的鬼倒是安分，除了那只看上去轻浮浪荡的苏白鬼，其余都在叶重来之后动也不敢动。
唯有他，醉得旁若无人。
一时间，荒庙中鬼影幢幢，群鬼乱舞，张牙舞爪得气势非凡，只是这浩浩荡荡的气势在金飞光拔出诛邪剑之后，瞬间鸦雀无声。
诛邪剑乃是镇压鬼王的法器，这些个山间的孤魂野鬼，是大气也不敢出。
唯有被唤作小婵的那个小娘，人小不知，只晓得惧怕，咿咿呀呀地在哭。
在这样的威压之下，苏白也醒了过来。
他慢悠悠走出大钟，惊讶道：“如何这般，都趴在地上作甚？”
说完这句，他也“咣当”一声扑在地上，被威压压得起不了身。
但是他的嘴没被压住。
“这是何意？谁来压我，我这嫩白优雅的身子，可是只让红袖招的翠盈姑娘压的……”
“苏白哥哥救我——”
小婵依旧在扭来扭去。
“啊呀，小婵妹妹，是谁在辣手摧花，小婵可还是朵没长成的娇花，等着，苏白哥哥救你——”
苏白奋力起身，起不来。
掌柜目瞪口呆，直挺挺吓晕过去。
叶重：……
金飞光提着后颈将鬼揪起来，忍无可忍威胁道：“闭嘴，再说一句，这一庙的鬼都杀了。”
他表情狰狞，将苏白吓得一愣一愣。
“小婵，苏白哥哥不行了，你——”
“嗯？”金飞光面目凶残。
苏白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说话。
总算清静了些。
将荒庙中的鬼都挨个编号数了数，竟有五百之多，不过好在他们还没变成恶鬼。
金飞光在一边统计恶鬼，叶重在这边审问苏白。
叶重行走在外，叶氏的长相太过扎眼，现在是伪装之后的常人样貌，黑发朱唇，刘海已经长长，分作两绺别在耳后，与后脑勺的头发一并用发带束起，气质妩媚独特。
苏白一时间色迷心窍，束缚稍微解开，就要上前一亲芳泽。
“小娘子当真绝色 ，某从未见过——哎哟——”
还未靠近，就被一股极强的鬼气一扫很远，痛叫起来。
那是股令它忍不住折服跪拜的力量，苏白这才一下醒了神，连滚带爬地回来，端正坐好，不敢再造次。
“女菩萨有何要问，某一定知无不答。”
叶重轻轻抚摸莲纹磬，对鬼王稍稍安抚。
而后对着苏白道：“为何要上掌柜的身？”
苏白嘿嘿一笑，又咳咳两声，掩饰道：“某英年早逝，魂魄不知为何飘荡在这荒庙大钟之中，不得入轮回，度日无聊，那掌柜正巧是个阴身，能借他身子出去快活，何乐而不为嘛……”
叶重听了之后，冷冷一笑，“你只知快活一时，却不知为何身困此处，成日淫靡度日，下场无非两个。”
苏白眼睛直了，“女菩萨，哪两个？”
叶重道：“一是飘荡世间，不得入轮回，直至魂散魄消，二么……”
她扬手拍在大钟上，咚然一声嗡鸣，尘土四散，钟身竟现出绿森森的阵法纹路，直将这几百号鬼骇得一同哭嚎起来。
金飞光连忙用诛邪剑镇压。
叶重清音清脆，却不留情，“二便是在这镇魂钟之下，被制成恶鬼，为祸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