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来了不到半年，人前堆笑脸，人后对她们各种挑毛病，尤其是素盈与莹秋，几乎日日都要挨训，还都是在羲言与萧祁钰不在的时候，俨然就是这府中的半个主子。

    但她又确实将羲言照顾得好，所以众人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只是今日之事，她们谁也没料到，后果会是这么严重，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她们面前没了。

    自那以后，萧祁钰无论多忙，哪怕晚上有要事不得不在大理寺过夜，晚膳也会回府陪羲言用。

    他甚至还将宁逸正式请进了大理寺。

    这事羲言并不知晓，她本就与素盈莹秋更为亲近些，秦嬷嬷走了，她也不用离开萧祁钰，日子照常过，只觉得开心。

    萧祁钰处置了那老嬷嬷，待要进宫向元熙帝与沈皇后说明他暂时不欲娶妻一事，却被告知，玄觉大师带着他的师侄进宫了。

    玄觉大师本出自上音寺，这些年四处云游，行踪不定，但他曾成功预料本朝开国以来的几次大的灾害，故而备受皇室尊崇。

    不知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萧祁钰赶到坤宁宫时，恰巧在皇后正殿与一位年轻男子擦肩而过。

    那男子乌发束起，一身靛青色的衣裳，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得，仿若无物，看穿着打扮，完全不似佛门中人，眉眼倒是沉静，对着萧祁钰含笑点头：“见过六皇子。”

    萧祁钰当时并未注意，事后突然发觉，他对那人下意识的点头回礼，像极了——故人重逢。

    进到殿中，玄觉大师早已走了，元熙帝与皇后各自坐在榻上，太子和太子妃也在，气氛似是有些凝固。

    元熙帝知晓他是为什么而来，提前开口：“选妃之事，暂且搁置吧。”

    萧祁钰来的路上，其实已经想好了说辞，没想到并未派上用场。

    他知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并未作声，接过宫人递上来的江南新茶，缓缓撇去浮沫，喝了一口，静静等着他们当中有人出来解释。

    元熙帝等了半刻，也不见萧祁钰开口询问，他这个儿子啊，看着好说话，其实性子比太子还要孤僻，若非他自己愿意，真是一句话都逼不出来。

    元熙帝咳嗽了一声，示意太子开口。

    太子得令，清了清嗓子：“方才玄觉大师进宫，母后顺道请他为你测姻缘，大师说你的命格，十年内不宜成婚，若成婚则需得是你自己愿意，若强行定了亲，恐会伤及性命。”

    太子其实也有些忐忑，他们都知晓萧祁钰并无成婚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抗拒。

    萧祁钰对皇后一向言听计从，但成婚一事连皇后从前玩笑时提及，他也总是搪塞过去。

    他其实刚到适婚年纪，但皇室子弟成婚并非一人之事，尤其是作为储君胞弟，朝野上下盯着的人更多，各方面都需提前准备。

    选妃一事是皇后提出的，皇上也批准了，太后只说让他们看着办，送画像一事却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和太子妃这个做嫂子的来，元熙帝跟沈皇后是一点也未曾沾边，从相貌到学识，一个人选都不曾过问，全凭他这个兄长做主。

    但他们夫妇二人哪敢漏掉一位适龄女子，从一品大员的千金到九品芝麻官家的远房亲戚，一位都不敢漏下，连夜选了人，送了整整三大箱画像进六皇子府。

    天知道他也是片刻前进宫，才知晓皇后事先并未同萧祁钰商量，否则他一定推掉这个苦差事。

    他这个弟弟，看着不声不响的，若想对他做点什么，却得好好掂量掂量。

    萧祁钰听着，有些疑惑，他曾与玄觉大师有过一面之缘，听大师亲口说起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依托，那么，今日为他测姻缘竟然不需他本人在场？

    这是什么路数？

    萧祁钰看着桌上自己的的生辰八字，算了，至少现在这个结果是他想要的，甚至比当初预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萧祁钰终于开口，说了今日进宫的第一句话：“多谢父皇母后，皇兄皇嫂，儿臣知晓了，大理寺还有事要忙，既如此，儿臣就先告辞了。”

    元熙帝：“......”

    沈皇后：“......”

    太子：“......”

    太子妃：“......”

    就这么就走了？

    好像确实也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

    只是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

    算了，由他去吧。

    元熙帝甩了甩袖子。

    萧祁钰行礼退下，留下殿中四人面面相觑。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嘛？说要选妃的是他们，决定搁置的还是他们，从头至尾萧祁钰这个当事人一点都不曾参与，估计在萧祁钰看来，这事全凭他们说了算，不过事实确实如此，反正于情于理他们都不沾边。

    以后短时间内，他们怕是谁也不敢面对萧祁钰了。

    萧祁钰倒是并未在意这后续诸事，他回府后路过花园，看见羲言坐在秋千上，并没有荡，只抱着秋千架上的绳子静静坐着，仰头看着初春还不是那么蓝的天空，小小的人儿好像也有了烦心事。

    他放轻了脚步，下意识就不想打扰她。

    过了好一会儿，羲言率先发现了他，从秋千架上起身，朝他奔过来，抱着他的腿，仰头瞧他，笑得很甜：“哥哥回来了。”

    她出来玩总是不愿戴着手笼，这会儿手还有些红，萧祁钰摸摸她的手，果然冰冰凉凉的：“进屋吧，哥哥告诉阿言一个好消息。”

    萧祁钰牵着她往屋中走，跟她解释今天的事。

    羲言知道后，高兴得要跳起来：“所以哥哥，你会一直陪着阿言吗？”

    萧祁钰看着她，心情仿佛也好起来：“不错，阿言想要多久就能有多久。”

    故而，沈蕴突然问起羲言关于萧祁钰成婚一事，羲言脑海里显现的，就是这句“想要多久就能有多久。”

    沈蕴看她陷入沉思的样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可还记得玄觉大师的原话？”

    羲言点头：“需得哥哥自己愿意，若强行定了亲，恐会伤及性命。”

    沈蕴狠心指出：“若是惠岸自己愿意呢？若他喜欢上了那个姑娘？你待如何？”

    羲言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一直以来，她以为能阻挡她与萧祁钰的因素，只来自于外面的世界，从不在于他们自身。

    羲言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有些撕裂了，那些曾经在她周围筑起的坚实围墙正在坍塌，虽然速度缓慢，却是真实存在的。

    羲言有些不知所措。

    尽管萧祁钰习惯性地把所有未知的、可能存在的危险都阻挡在外面；尽管她以为玄觉大师已经解决了她最苦恼的事，剩下的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尽管她把自己伪装的足够迟钝，尽可能地不去想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该来的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件不落的来了。

    她跟萧祁钰彼此都清楚，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六皇子府的倚影院中，这些年外面的关于她的流言一直都有，只是都被萧祁钰压了下去。

    她知道的，迟早有一天，她会被人发现，得走出这一方小院，自己面对众人的目光，单独与那些人交谈，这些都是萧祁钰无法替代她去做的。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看着羲言魂不守舍的样子，沈蕴想，她已经知晓答案了，只是羲言自己似乎还不曾发觉。

    沈蕴决定帮她一把，有些事情早些解决，对谁都好：“阿言，你告诉姨母，你是喜欢惠岸的吧？而且并非只把他当哥哥的那种喜欢。”

    羲言觉得自己迷茫极了：“喜欢？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是像话本里说的一眼万年，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在一起吗？”

    沈蕴摇头：“那只是其中一种，是占有，就像我方才说洛玉清的事，你之所以不会紧张，是因为已经知晓了结果，你知道惠岸并不喜欢她，他依旧是你的哥哥，只是你一个人的哥哥。”

    沈蕴喝了口茶，继续道：“但喜欢在无法成立的情况下是退让，就像我刚刚问你的，若是萧祁钰真的有了喜欢的姑娘，而这个人不是你，你会如何做？”

    羲言还在思考。

    沈蕴已经点了出来：“你会放手，对吗？因为你比任何人都希望惠岸过的遂心。”

    沈蕴站起身：“羲言，先好好想清楚自己的心，过几日我会再来。”

    沈蕴走了，羲言一直在屋子里待着，素盈与莹秋问话倒是会答，除此之外并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就那么静静坐着。

    一直到萧祁钰下值回来。

    其实萧祁钰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羲言。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把羲言只是当作妹妹看待，日复一日的办案之后，会想起府中还有一个小姑娘在等着他，回去看到羲言，看到她笑着和小丫头打闹，看着她为了功课苦恼，看到她见到美食后双眼放光的模样，旁观她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暴露无遗的逃学诡计，就会觉得日子还是鲜活的。

    可就在昨晚，他发觉自己以为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竟然对着那样一张天真不谙世事的脸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明明她穿的那么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