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小村庄已经隐于夜色中，人们正在安眠。
唯有一处小屋微弱的烛光不时摇曳着。透过轻薄的窗纸看去，一道模糊的身影立在屋子里。
那是一个瘦弱的姑娘，穿着素衣，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根竹簪随意挽起。她的面前是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放着她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李。
“翠花。”
一名老者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从里屋出来，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里紧紧捏着什么。
翠花收起思绪，连忙小跑过去将老人扶至桌边坐下，“爷爷。这么晚您怎么起来了？”
老者凹陷却极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翠花，喘了两口气后才悠悠说道：“我知你去临阳心切，如今正值太平盛世，女子在外闯荡也无甚不妥，然我心甚忧，甚忧啊……”
“爷爷，孙女会常回来看您的。”
听到爷爷这么说，翠花低下了头。她的眼中泛起盈盈泪光。
翠花从出生就在这里生活，如今十六岁，爷爷是村里最会酿酒之人，耳濡目染，她也酿得一手好酒。
如今爷爷年纪大了，有一儿子，儿子娶妻生子后又生了四个孩子，因着她是捡来的，所以儿子早早放话，不会管她的嫁妆事宜，希望她早早嫁了要么离开。毕竟老爷子老了，他不想再让自己爹那么操劳了。再多个她，也养不起，甚至觉得将她这么个野孩子养到如今，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我这里给你留了些积蓄，明日启程的时候带在身上，离家在外，银钱缺不得。跟着你庞叔庞婶的时候，要乖一点，尽量别给人家添麻烦。”
“是，爷爷，孙女谨记！”
“还有啊……”说到这里，老者拉过翠花的手，轻轻将手里紧握的东西放进了她的手心。
那是一枚雕着莲花的白玉。
翠花虽然不太懂这，也几乎没见过什么好的玉，但那玉给人的感觉一看就是玉中精品，特别是那雕刻的莲花栩栩如生。
翠花惊讶的抬眸望着爷爷：“爷爷，这玉……”
玉光洁无瑕，上面还沾染了爷爷手心的温度，暖着翠花的心。
“这玉，是当年捡到你时，襁褓里的。兴许，是你亲生爹娘给你留的东西。爷爷替你保管了十六年，现如今，物归原主。就让它替爷爷陪着你吧。”
翠花这次出门，其实也不尽是想要出门自己闯一番，更多的是，心底里时常冒出来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她想见一见自己的爹娘，问问他们因何要抛弃自己。
爷爷肯定是知道这些的，所以，他也没多加阻拦。
而是眼含不舍，两手颤抖地在深夜坐在灯下，拉着她，仔细叮嘱着他所放心不下的一切。
第二日，天还未亮，庞婶就来敲了窗户。
她的声音很轻，翠花一整晚思绪不宁，睡的很浅，一听到动静就连忙起身，利落的穿好鞋，拿上行李。
临出门前，在门外驻足良久，庞婶催了两次才挪身启程。
“你庞叔雇了一辆马车，我们坐马车去临阳，大概需要三天。”庞婶身上背着绑着不少东西，看起来像是把家都掏空了一样。
翠花乖巧的点点头。
不久后，她们就看到了庞叔，一匹马身后拖着一个简易木板。
木板上绑了很多东西，已经无处落脚了。
“来，坐这里。”
庞叔拍了拍木板最前面些许空位，翠花和庞婶一人一边顺着板沿坐下了，两条腿杵在地上，还得提点起来。
庞叔自己则坐在了马车最后面的边缘上。
就这样，她们一路到达了溧阳。
溧阳城很大，也很繁华。
庞叔庞婶用了一半积蓄在这城西较偏僻的角落租了个房子，就算安家了。
他们是爷爷好友的儿子，来溧阳准备做点生意，庞婶做面点手艺很好，他们打算开个早点铺子。
翠花则打算在这里给她们帮帮忙，酿酿酒来卖，顺带找找亲人的线索。
庞叔庞婶是很舍得吃苦的人，早点好吃便宜，人也热情善良，开的早点铺生意很是红火。
…………
“老板，四个包子。”
今日下雨，客少。
闲来无事，翠花坐在木凳上望着雨发呆。
随着声音响起，一个少年身姿挺拔，身着藕粉色锦缎长袍，撑着把白色油纸伞立在雨里。
四处灰蒙蒙一片，他是唯一亮眼的色彩。
“好的，好的。”
翠花脸颊微红，忙站起身快速擦擦手，用油纸包了四个包子递给他。
柳子晏看着面前一脸羞涩的姑娘，微微笑了笑。
他不是没注意到翠花不时瞟来的目光，待他察觉，又飞快的望向别处。
“又是一个中情本公子的姑娘～”
他在心底这么想着，然后得意的走了。
翠花第一次见到这么帅气，又气质高雅的翩翩公子，不由得感叹了一下。
她摩挲着挂在脖子上的玉坠，脑海里想的都是自己。
一连过了三个月，才又再见到那位公子。
他依旧穿的特别好看的又来买四个包子。
翠花熟捻的包了递给他，这次她多说了一句。
“公子，敢问怎么称呼？”
柳子晏笑着扬扬眉，“溧阳城主之子，柳子晏。”
又是三个月过去。
翠花刚关了店准备回家休息。
柳子晏喝的烂醉，提着精致的酒瓶子歪歪扭扭的站在对面铺子前，一眨不眨的盯着翠花。
翠花就站在那里任由他看。
“看够了吗？” 良久，翠花淡淡开口道。
“你怎么长得这般瘦弱，家里不给饭吃？”柳子晏站够了，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他的眼里，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干瘪的慌，个头也不高，约莫才齐他胸。
偏偏一张脸生的很是清秀，与她那身型，极为不搭。
翠花听到这句话，怔了一瞬。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瘦。”翠花说。
柳子晏也愣了，他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在他的认知里，那些高门贵族的女子从来不会这么痛快的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
“刚来溧阳的时候，见到很多曼妙的女子，偶尔心生羡慕，觉得她们美，而我不出众。但后来，我又觉得我这个样子，也很不错，四肢健全，健康快乐。”
翠花有点意外，意外自己竟然对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人说这些。
对方的身份，若是换做平时，都不会多看她几眼，更别提聊天了。
以往也有达官显贵的来吃早点，虽大多都很温和，一脸和善，但隐隐之中仍是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淡漠。
他们、她们从不多言多语，吃完付账走人。
柳子晏喝的晕乎乎的，舌头都开始打结：“你叫什么……名字？”
“封束。”
是的！她的名字叫这个。
爷爷说，带她回家时，就结束了她的流浪之旅，从今往后是有家的孩子，所以取名叫封束。
爷爷说，她自从有这个名字后爱生病，才听从别人意见找了个寻常女儿家会用的粗名。
自那以后，她的身子渐渐地就生病少了，虽然瘦弱，起码好养活。
“封束？哪个束？”
“结束的束。”
两人聊天，也在这里结束了。
柳府家丁驾着马车来寻到了他，家丁扫了封束一眼，大方的行礼道谢后将他弄上马车走了。
封束捡起地上遗落的空酒壶，将它带回了家。
“翠花，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迟，不是说了吗，今日你的生辰，我和你叔在家给你烧了好些你爱吃的菜，要你早些回来。”
庞婶在院子口站着等她，一见到她的身影连忙上前拉了她急急往屋里走，“瞧瞧你，现在都快要天黑了。”
“今儿生意好，我就多留了一会儿。对不起啊，让婶婶等我那么久。”
“就差你了！”庞婶笑的开心，临进屋一个劲儿地给封束使眼色，“待会儿啊，嘴儿甜些。可记着了？今天呀，有位贵客～”
封束疑惑地看着婶儿，正要开口问，就看到屋内的情形瞬间明白过来。
屋里三个人坐在饭桌旁，一见到她们进屋来，赶忙起来笑着打招呼。
好家伙，既是过生日，也是相亲局。
“来，花儿，这位是你谭伯伯，他身边那位是他儿子。”庞叔介绍着。
“谭伯伯好，哥哥好。”
封束乖乖地行了个礼，稍比她年长些的那位，她叫的哥哥。
那位哥哥好像对她不怎么满意，在看到她的时候，脸色微变，嘴角的笑虽不失礼貌，却看起来牵强。
以至于接下来的整顿晚饭大人们吃的很愉快，两个年轻人各怀心思心不在焉。
终于，在走的时候，谭哥哥趁大人都在寒暄聊天，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抱歉。
封束当然懂他的意思。
于是这桩亲事自然没成，庞叔庞婶让她不要灰心，他们再给她挑挑别的好人家。
封束不想这么早成亲，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明里暗里示意过好几回，奈何架不住庞婶的热情。久了，封束便不再过问这些。
不知是不是她真的没那个运气，再后来也没有看到令庞婶满意的人家。
时光一晃，一年过去。
她酿的米酒已经卖出挣到了一些钱，封束在院子里种了一株葡萄藤，打算酿点葡萄酒。
然而还未等她的葡萄长成，她就被赶出了院子。
带着她些许的银钱和行囊，开始了流浪之旅。
钱不够，无法租房子住。她剩余的酒也被庞婶生气摔了。
封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不知该往何处去。
“封束？”
晌午时分，烈日当头。
封束在街边寻了个阴凉处躲太阳。
她的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馒头，正往嘴里送，听到熟悉的人声。
她抬起眸子，柳子晏摇着扇子站在她面前。
今日他穿的浅绿色，清新极了，看着都让人凉快了一分。
“你这是乞讨来了？”柳子晏笑着轻晃扇子，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佩剑的侍卫十六。
封束淡淡嗯一声，算是回应。继续自顾自的吃馒头。
柳子晏看她缩着身子，坐在那里小小一团，捧着馒头吃的像个仓鼠，一时之间，想要戏弄她一番。
柳子晏是个知行合一的人，怎么想的就怎么干，果断合拢扇子，一把将馒头给打掉了。
“哈哈哈……”
馒头咕噜噜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
封束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来这么一出，她生气的站起来，一把打掉他的扇子，眼睛死死盯着他，“笑够了？赔钱。”
身边的侍卫见她动手，立马上前就要抽剑出来问候她一番，柳子晏急忙按住那人的手，“别，你退下！”
那人顺从的又退回原位。
“你怎么回事？被人赶出来了还是怎么？这会儿不在铺子里，倒在这儿坐着吃馒头。”
“赔钱。”
封束也不废话，直直盯着他眼睛说道。她的眼睛亮亮的，透着一股子倔强。
柳子晏笑了，一个摆手，侍卫上前递给她几两银子，顺手就拿了放在她身边的行李。
“你干什么？把行李还我！”封束急了，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把行李夺回来。
“别着急啊，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好心收留你，你跟我一起回府吧。
在这大街上蹲着像什么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溧阳城有乞丐了，回头我爹找我问罪，我还得挨板子！”
“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府？你要我给你做什么？”
封束可不信他真有那么好心。虽说她现在真的无处可去，但是做丫鬟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等安稳下来了，再计划别的对自己更有利。
偏偏柳子晏真是一时好心，在封束怀疑的目光中笑着说道：“本公子府里多的是丫鬟，不缺你一个。听说你酿的酒好喝，你以后，就专门给我酿酒吧，我喝不完的，你再拿出去卖些银两，我呢，也会每月按照规定给你发放薪水。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好心想要收留你。本公子难得碰见一个你这么直率坦诚的姑娘，实在是于心不忍你在外流浪。”
他说的言辞真切，看不来像假的。
封束略微思索一番，干脆的应了：“行，走吧。”
她看到柳子晏叫了他的侍卫，“你去找处小宅院。”
小宅院？
“不是回你家吗？”封束问道。
“你一个小姑娘我带你回家，被人看到多不好。我在外面给你买处院子，你就在那里安心住吧。我偶尔不想呆在家里，也好有个去处。”
“……孤男寡女共住一屋就好了？”
封束翻了个白眼。
“那不一样，还有十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