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苏醒的时候，韩笑对于L基地的一切都抱有深深的警惕之心。
她保留记忆这件事，没有说给过任何人听。即便是在如今出生入死的火烧云小队里，不知道为何，韩笑从没想过提起这件事。
随着和这个时代的人一起生活到现在，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这个世界。
然而在她最是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前途无限的时候，世界突然掀开一点小角，让她窥见了其中的残酷。
L基地算是末日后的天堂吗？
韩笑不敢说绝对，但是起码，在军方的管理下，这里几乎是荒野上人人都梦想进去的地方。她身处“天堂”之中，甚至进入到了核心的军方之中，受着高待遇，活的比这个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要好。
据秦雅风所说，诺亚战役之后，人类与诺玛人分而治之，以海岸矿线为分隔，彼此之间明面上互不侵扰。只是私底下小动作还是很多。
但如果曼野没有说谎，那么数量如此之多的以荒野遗民为小白鼠的“实验田”，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佛村存在的时间已久，这么些年里，一直进行着荒诞的庆典仪式，每年都会被抓走一批人。那么这些诺玛人，又是如何堂而皇之地深入到荒野之上的人类地盘，长期抓人的呢？
只有一种可能：在过去的时间里，L基地一直暗中在和诺玛人进行交易。默许他们进入荒野，用此来换取其他利益。
韩笑从通风管道口爬出来，落到一扇蒙着雾气的窗户前，伸手擦掉了一点白雾，看向了窗外的旧基地一角，最后下定了一点决心，打开了手环。
虽然还是没什么信号，但韩笑先写下了真相，预备着发送给了小队的所有人。
他们和自己一样，对这件事毫无知觉，但，他们应该有权利知道真相。
曼野的话就像一盆冬日倾盆而下的冰水，提神醒脑。让韩笑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始至终，她都还是文明时代的遗孤，骨子里还是文明时代的血性，所以——
“……仅以此表态，我绝不接受这样荒诞的规则。如果基地的存续一定要建立在荒野遗民的血肉之上，那么，我韩笑，将成为反对基地的第一人！”
……
卢云端着一盆血水从房间里出来了，脸色非常难看。
村民们一拥而上，询问曼和平的情况。
“失血过多，又中毒了，情况不太乐观。具体的我也不懂，你们等医生出来吧。”丢下这一句话，卢云匆匆出去换水了。
他走的很快，鼻子里还满是房间里的血腥味。到了水池边，他还有点愣神。
一个好好的外表完整的人，居然也会是这样快速地衰弱下去，就像之前他们围剿的诺玛人护卫一样，犹如风吹过的破布袋子，生命力迅速的消失。
他和曼和平这位村长的交集其实不多，但在庆典日这样的特殊时间里，居然也有这么多村民因为听到了他的惨叫而敢于出门救人——想必他一定是个好村长。
可同时，他也纵容了小佛村的庆典，成为了诺玛人的帮凶。
卢云的神色变得茫然起来了，这已经超出了他简单的大脑容量。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过来我把你的伤也处理一下。”强尼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拍拍他。
卢云默不作声，直到把血水泼尽，更换了干净的水交给村民，又开始反复洗搓自己的双手。
就在强尼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开口了：“你说，韩笑能不能把曼野带回来啊。”
当时的情况太混乱了，驯兽师召来了飞行器，强行破村而出。只有韩笑来得及跳上去。好好的火烧云小队忽然就兵分两路了，这让卢云现在心里很没底。
“我们本来是应该好好保护她的……但是这一路上不如说依赖她更多。”
强尼沉默了一下，发出一点不理解的声音：“……是什么给你这么大自信啊，觉得可以保护她？”
卢云刚升起的一点伤感瞬间烟消云散：“不是！我们俩本来一开始就是她的护卫啊！我有这个想法很正常！她刚醒过来的时候多虚弱啊，我们不该好好保护她吗？”
强尼同情地提醒他：“但是你没觉得她还是比你强吗？在全然失忆的情况下，她的进步速度远超同期，更不要提她超强的感应能力了。她成为高级战士，指日可待啊！”
“这个我知道。”卢云嘀咕了一句。“可是作为同伴，互相担心也很正常吧。”
“这倒是。但是呢，作为同伴，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支持同伴的决定。韩笑她最后的信号消失点是往旧基地那边去了。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善后好村民，然后，追上去！”
“善后？”卢云不理解。“庆典都结束了，我们也插手不了，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善后的。”
强尼往山坡上看去：“如果我猜的没错。从今天起，小佛村就已经不安全了。”
他们住的小屋损毁了一半，曼家和哑女的院子更是一塌糊涂。
他记得韩笑曾经描述过她看到的曼和平的回忆里有一个场景，是一个烧焦的村落。
那个村落和小佛村一样都有一个木牌。虽然强尼还不清楚这中间有什么联系，但是大概率，小佛村已经变成了诺玛人新的目标。
捕猎者已经露出它的獠牙。被豢养肥美的猎物，是不存在安全的。
“我们为什么要走？！”
“我才不要离开生活了这么久的村子。”
“你们基地来的也不能这么霸道！我宁可死在我自己家也不要跟你们走！”
强尼擦擦汗，意料之中，村民的敌对情绪很严重。
迪伦尝试着解释：“这次诺玛人直接出手杀人了，隔壁的院子是什么样子你们也看到了。现在不走的话，怕不是很快你们都走不了了。”
提到诺玛人，人群中短暂地安静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群情激愤起来。
不知道是谁率先开口的：“难道这一切不是你们带来的？谁让你们插手我们小佛村的事情了？”
“就是，庆典举办了这么些年了，没有一次出过岔子。要不是你们动手！我们现在早就没事了！”
“你们造的孽，为什么要我们搬家！不公平！”
“没错，不公平！”
村医的儿子站出来指着迪伦的鼻子骂：“就是你！我前脚跟你说了，让你们不要擅自出来。后脚你们就偷溜到村长家！是什么居心？”
一言激起千层浪，迪伦清楚地看到村民们由刚才的害怕焦虑转变成为了愤怒。
“我们好心收留你们！你们就这么回报的？”
“基地来的白眼狼！我呸！村长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跟你拼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被情绪煽动，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就能掩盖掉自己的不安和懦弱。
卢云很难接受之前对他们还很热情，朝夕相处的村民一下子变成这样仇视的态度，随即就大声质问回去：“怎么？难道我们救人还有错了？你们一个个的看着亲友去死的时候不说话，还好意思叫这种事情为庆典。”
村民们被这句话噎地面红耳赤。
卢云的话撕开了小佛村长久以来的伤口，逼得所有人直视起自己内心的软弱。
“别吵啦——”
曼和平在屋内咳嗽两声，发出声音。
“村长！村长醒了？”
“快去看看！
村民们一拥而上，挤进了狭小的卧室，甚至连窗户外都站满了人。
卢云他们几个也被人群冲到了屋子里，动弹不得。
曼和平神色宁静：“从现在起，所有人立刻回去收拾行囊，往基地的方向去。如果还有人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友送死，我也不拦着，你们留下来就是了。反正物资还很多，分点给你们也没什么。”
“可是村长，基地早就不接收人了……”
“那你们就想办法！”曼和平打断了那人，忍不住又捂住嘴咳嗽了几下。一朵朵血花绽放在被子上，触目惊心。
“你们不相信这些小战士，难道不信我么。我和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了，如今女儿都被抓走了，生死不知。这次是我的女儿，下次就是你们。庆典越来越频繁，抓走的人也越来越多。现在不走，以后就也走不了了。与虎谋皮，怎能长久啊——”
曼和平长久的哀叹了一声。这回，屋子里没人说话了。
他的眼神逐渐空洞，力气逐渐消失。他最后看向了天花板，似乎在看着什么更遥远的地方。
“不能因为我们这代人的懦弱，让后代都成为诺玛人的奴隶。你们，快点走吧……”
……
村长的死终于换来了村民们的行动。
没有一户人家真的愿意留下来的。所有人在一天之内都收拾好了行装，预备着先跟着火烧云小队前往附近最近的炉火组织据点，再分批跟着炉火的人尝试进入基地生活。
好在炉火组织的据点离这里不远，方向也是在旧基地那片。强尼和代村长确定之后，决定顺路护送村民们一程。
迪伦腿还是有点不利索，负责开韩笑留下来的车，带着物资走在后面。而卢云和强尼负责带队。
一路上，小佛村的人沉默地都不说话。
走了两天的路，总算是抵达了目的地。
这两天内，他们没有收到任何韩笑的消息，沿途也没有标记。要不是强尼的仪器上显示韩笑的生命体征良好，他们早该急疯了。
眼下终于可以卸下一点责任，赶路去旧基地，火烧云小队的氛围都轻松了一点。
“前面就是炉火的地盘了，多谢你们送我们过来。”
代替村长的是以前长年管理黑市的一个男人，他这一路对火烧云小队客客气气的，这时候终于也露出一点喜色。
炉火的据点是一处文明时代留下来的水泥楼，外观破败陈旧。此刻风一吹，外围院子里歪歪斜斜的老树树叶扑簌簌地掉在地上，堆积了一层又一层。
出于谨慎，强尼还是叫停了队伍，问代村长：“你确定是这里吗？”
代村长也惊疑不定：“我们之前经常来这里交换药物，就是这里没错。”
强尼一个手势，打算和卢云率先靠近。代村长也跟了上去：“他们不认识你们，还是得我去。”
房子看起来没有问题，门也关的好好的。
他们站到窗外，往里一看——
有一个人正撑着脑袋坐在桌子前，面前的书翻开了一半，被风吹的动了几下。看起来就像是这位工作人员，上班途中摸鱼睡着了。
卢云提着的那口气又落下了：“原来还是有人的。”
“不，不对劲。”
代村长声音颤抖了起来，指着那本书：“你们看，那一页上面，好多灰？”
“而且，这屋子门窗都关的好好的，哪来的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