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的时候，冬日里的白雾开始散去。

    旧基地的山谷在远处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巨大的圆环状的信号塔一座一座屹立在山外。

    “原来这么近。”

    冲过来的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焦急的五感拉长了时间，让她觉得来的每一秒都格外的漫长，却没想到其实这么近。

    强尼和卢云脸色惨白地走过来，和她一道立在坟茔前，一句话都说不出。

    韩笑反倒看起来思虑更加周全，挨个问询：“已经汇报过了？村民也安置好了？”

    强尼嘴巴动了几下，没说话，点点头。

    倒是卢云，神思恍惚，问她：“他走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远处还有一点毒兰的余烬，但没有任何人分给它一点注意力。

    静默了一会儿，韩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说了很多很多。但他问我，我们的敌人到底是什么。”

    一句轻飘飘的话，背后却是千斤重量，无声地冲击着在场的三人。

    毒兰被火烧后的余烬就在不远处，但没有一个人点破一个事实。

    “你们知道人类凭什么是高等物种，屹立于所有其他生物之上吗？”

    强尼和卢云互相对视了一眼，意识到了韩笑的意思。

    “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说，有脊椎的动物就是高等动物，这类高等动物进化的时候，分化出了明显的器官和组织。而低等动物大部分则是连这些都没有。可是你们想过吗？从远古到文明时代，哪怕到了现在的末日后，人类依旧是蓝星上最大的统治群体。难道这仅仅是因为人类有脊椎，有大脑，有心脏吗？”

    “自然都不是。”

    韩笑想起了那个驯兽师丝毫不慌张的样子，还有信口拈来的谎话。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诺玛人进入了人类领地却还如此悠然自得。只是一想到曼野吐露的交易，她又以为这是驯兽师有恃无恐的原因。

    只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真相就像清晨的太阳，明明光芒闪耀，云层都遮蔽不住，却总是看不清。

    如果想不通，那就换个思路想。这是很久以前，她啃论文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导师所言。

    韩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陈恕行了。只是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她也没想到自己的本能作祟，居然还是想到他的教导。

    那是一场寻常的聊天。

    来参观实验室的都是国内的泰斗，小辈分的韩笑和师兄们都只配站着作陪。这都算好的了，毕竟陈恕行的办公室不大，其他的部分小辈甚至都坐不到办公室内。

    “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到底在哪里，有很多种说法。如果单论生物学的话，其实人和猴子在我眼中，并无分别。你们在我眼里，有的人，甚至还不如猴子。”

    陈恕行说话总是冷冷淡淡，一个语调，但说出去的内容总是石破惊天的。

    这话讲出来，大师兄，二师兄还有韩笑都无奈地笑了笑，举手作投降状。

    旁人敬畏这位天才，但心里又好奇，就少不得把目光投向他的几个弟子——众所周知，陈教授可怕至极，但是大徒弟吴益民为人和善憨厚，二徒弟胡哲圆滑地简直不像陈教授带出来的。

    就算是最小的关门弟子韩笑，虽然没听说做出什么成绩，但是也看起来乖巧文雅，和冷面的陈教授不是一个调性。

    “师兄，老板是不是在点我？”韩笑有点心惊胆战。

    胡哲从牙缝里漏出一句：“不然呢？是谁昨天又下水失败啊！”

    韩笑咽下一口唾沫。她也不想的嘛——

    其实她的天分没有很差，只是一直以来要处理的事情都太多了，就没有两位师兄这样专注。在做正事上，也显得有点不着调。

    生物类科研方向众多，她当初走了狗屎运被陈恕行捡回去，但是慌乱之下，她也说不好要做什么课题，干脆眼睛一闭，选了当初讲座上差不多的主题——海底珊瑚礁的保育。

    但……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的韩笑，连游泳都不会，更不要提下潜海底，种珊瑚这种高难度工作了。

    韩笑真心实意地苦了一张脸。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陈老板的眼神时不时地扫射过来，往她这里看了好几眼。

    陈恕行继续输出自己的观点：“关于这件事的说法其实有很多，主流观点上，包括一些文艺作品中，都提到过，人类会使用工具这件事。可是其实，会使用工具的动物也有很多——海獭会携带石头砸开贝壳，海豚会把河豚当皮球玩，甚至于乌鸦都会组合制造很多工具，以达到觅食的目的。”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番话吸引了。

    陈恕行微微一笑。他很少展露出这样的笑颜，以至于几个徒弟都一脸惊悚，纷纷觉得脖子上一凉。

    陈恕行扫了一眼，实在懒得看那几个费头子，直接说了下去：“其实，如果要我说，最大的区别就是语言。”

    “动物的语言系统很简单，虽然能交流却不能做到完整的转述和记录。而人类，正是因为拥有语言体系，才能迅速地互相分享知识，流传经验，之后逐渐发展出文字。而正是这些知识经验在人类族群中不断扩大影响，反复验证对错，最后才形成了文明。”

    “单个的人类孱弱至极，数千年以来，几乎没有任何进化。风吹日晒，天灾人祸，都没有让人类这一物种进化出厚实的皮毛，锋利的爪牙。反而是人类利用知识，借助外物，进行了对这些灾害威胁的反击。”

    “因此，如果有什么才是区分人和其他物种的，我个人倾向于语言。”

    陈恕行的结论算不上新鲜。只是他当时神色笃定，又似乎对这一闲聊时候的话题显得很在意，罕见地争论起来，在场的众人就没有再反驳他，而是笑笑把这一段带了过去。

    只有韩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老板，正好对上他警告的眼神。

    ——其实师兄们都不知道，昨天韩笑根本不止搞砸了一件事。她早上来实验室打扫的时候，一不小心弄乱了陈恕行的桌面，收拾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一本很旧的本子。

    那上面零碎记录一些数据，看起来似乎是陈恕行上学时候的研究，关于人类进化的一些惊天思想，里面的部分内容和今日的论调如出一辙。

    只是这样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那篇论文下方写着一行红字，责骂他写的是“狗屁不通”。

    韩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那时候看到了什么了，但是陈恕行的那段话，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直至今日——

    “一样的生理构造，一样的语言，又不害怕人类的查验……”韩笑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迟钝异常，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这样的诺玛人，不就是人类吗？”

    韩笑走过去查看了那一片灰烬，空气里仿佛还有淡淡的花香。

    “再或许，我们和诺玛人，本就是同根同源。”

    强尼的脸色更加白了几分。他比韩笑在基地生活的时间更长，更加知道，这一发现意味着什么。

    卢云终于明白了先前他们在说什么，惊愕的神情根本止不住。

    沉默之后，强尼摘下了耳机，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你真的要问？”韩笑反问回去。

    强尼摸了摸胸口的徽章，反而镇定下来，抬头看她：“韩笑，不，救世主大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从你进入基地的最开始我和卢云就跟在你后头了。”

    强尼的神色很平淡，似乎不是在发表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我只是基地的一名很普通的士兵，侥幸靠着天赋，和卢云一起进入1号堡垒，过着比旁人好的日子。但我一直想不通，我这样一个小士兵，凭什么可以得到这样的优待。如果说辛苦，2号堡垒的平民，3号堡垒的工人，谁又不比我们辛苦百倍呢。”

    强尼叹了口气：“直到那一次亲眼看到你那么弱鸡，还那么毫不犹豫地进入了火场，我才隐约意识到，原来这才是士兵应该做的。那么，我既然明白了，就会这样去做。只要是民众，是哪里的有什么不一样呢？”

    士兵的天职，就是保卫民众。不管是基地内的，还是荒野上的。

    韩笑抽抽嘴角：“表态就表态，没必要混着骂我。”

    强尼低头看了一眼耳机，这是基地用来帮助他们通讯的工具，同时也带着定位器。他伸手把耳机放进了包内，长按关机了。

    卢云终于从面前两人云里雾里的对话里窥见了一点端倪，他不可思议地问韩笑：“我们是一个小队出来的，现在你想丢下我们？你是不是人？”

    他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就好像这一趟韩笑要去做的，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韩笑无语了，刚才那一点激荡的情怀荡然无存，她现在只想打开卢云的脑壳看看，脑仁是不是还没有核桃大。

    “你知道我打算去干什么吗，你就要跟上来？没准我要做的是推翻基地呢你也跟着？”

    卢云反而更加不理解了：“L基地不过运行了三年多而已，你只要不是要背叛人类，掀翻基地就掀翻了呗。”

    韩笑忽然笑出了声，她捂着脸，笑的越来越大声。

    是啊，在她眼里，基地就像是故土一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的人是无法接受这一点的。但其实，基地也不过才建立了三年而已。

    文明时代的概念，在末日后，早就荡然无存。

    韩笑止住了失态，擦了一把眼泪，对卢云说：“你说的对。”

    卢云摘下耳机，交给了强尼，然后拍拍手：“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吗？你的打算？”

    韩笑摇了摇头，发给两人一个定位。

    强尼：“这是哪？”

    卢云：“你需要我们怎么做？”

    韩笑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道：“这是曼野的坐标，在搞清楚这一切之前，我还得确认点东西。”

    毒兰，驯兽师，护卫……这些诺玛人针对的目标太明显了，看来L基地的长官们也未必清白。

    韩笑想起来严渡江突然地召唤，还有当时停飞层忽然多出来满满当当的飞行器。

    她冷笑一声：“反正也要做任务，不如就去旧基地看一看，到底有什么牛鬼蛇神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