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天才放晴,满山烟雨稍稍退却,宫殿的檐铎因风作响,里间的声音也被风吹了出来。

    “阿影,余道君为了苍生镇守锁灵渊,如今却生死未卜,锁灵渊更是异动频发,人心惶惶。他是四境十三州的英雄,也是你的夫君。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做出牺牲。”

    “去一趟锁灵渊,找到他就好,我会派人保护你,绝不会再发生十年前的事情。”

    梨花木案几前的人一身绛紫色长衫,戴白玉莲冠,一双温润瑞凤眼里看不清情绪,整个人平静极了,仿佛这段话不是命令,而是对迷途的人的规劝。

    谢影把玩着案上的茶盏,抬手折断一截从窗外探进的桃枝,用嫩青的枝条拨开漂浮的茶叶。良久抬起一双带着淡淡讥笑的眼眸,“先生是以什么立场说这番话的呢?”

    谢幽微微愣住,深看谢影许久,“阿影,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影轻哂一声,曲指将那截桃枝化为齑粉,飘扬落入茶杯中。

    “先生啊,若你是以昔日师长的身份命令我去救那牺牲自己拯救天下的大英雄,那我自是不能拒绝的。可若你是以连白山一族族长的身份,那你怕是不能说动我去做这件事。”

    “毕竟”她勾唇一笑,本就明艳的面容顿时如绽开的牡丹一般,惹眼极了,“我父母惨死,连白山从未给过我说法,这么多年,更是将我弃于一隅,自生自灭。若非天启宗因为谢温小姐之事,弥补了连白山一个婚约,你们怎会将我推出去做这个牺牲品?”

    谢幽忽然有些哽咽难言,对于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已亏欠太多,如今又提这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

    可是连白山自从选择依附天启宗后,哪里还有回头路可以走呢?

    他微叹一口气,“阿影,我知你委屈,也不愿意让你赴险。可余道君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寻迹灯必须要亲属之血才能点燃,若是还有办法,我断不会来劝你。”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会害你?此次去锁灵渊,连白卫会随你同去,必会保你周全。”

    连白卫是连白山战力最强的一脉,听由历任族长调遣,能被连白卫护送,这可是连白山族人莫大的恩赐,可谢影只是讥嘲一笑,“先生啊,你还是不会劝人。”

    十年前说服她联姻时是如此,七年前说服她去往锁灵渊寻找余尽州时也是如此。

    明明他是夫子出身,却从不会劝人,那张三寸不烂舌脱离了之乎者也后便只会用虚浮的荣耀来哄骗人为其卖力。

    可笑经过这么多年,历经锁灵渊那场劫难,她灵根受损,几乎沦为废人时她才悟到这一点。

    还真是愚笨啊,她自嘲起来。春日的风不算大,可窗却被风推动开出一道狭窄的缝隙,而那掌管着天启宗大小事务,被修行门派尊称一声兆丰真人的老人正站在窗外。

    不知来了多久,却未曾推门而入,到底是给她留了一丝体面的,毕竟她还是他宝贝徒儿名义上的妻子。

    在谢幽以为要另寻他法时,谢影却叫住了他,“先生,将清圣丹给我一瓶吧。”

    他以为她终于松口,不禁面色缓和,“早就为你备好了。”

    他从收纳袋中取出一个青绿色的瓷瓶放到桌子上,叮嘱道:“这丹药虽可以将修为提升到辉煌时期的九成,却不能频繁服用,会有入魔之险。”

    谢影漫不经心地应下来,谢幽看她片刻,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道出一句“此去珍重”。

    随着谢幽的离去,兆丰真人也派人送上一瓶丹药,一只驱邪骨笛,以及一件厚重却不失雅致的白色狐裘。

    她盯着那件裘衣,想起多年前与她那残忍夫君的第一面。

    那时候连白山那位金尊玉贵的谢温小姐还在世,她还是任人欺压奴役的孤女。

    大小姐提剑打上天启宗,却被人一掌掀下了山。鼎盛时期的连白山是西境霸主,任何宗门都要卖连白山一个面子。

    于是那个没有半点分寸的罪魁祸首登门赔礼,而谢影这个没落嫡系小姐正在这日去讨要月例。

    同样都是低人一等,那时她想老天终于待她仁善了一次,可谁知这个曾经让她同病相怜的人竟是她后来数年凄惨命运的开端。

    隔着层层雾霭,天启宗的群山隐不可见,谢影拿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天下修士敬仰,却困了她十年的牢笼。

    天启山向南三十里外是人间小城,炊烟袅绕,白日里熙攘热闹,夜里灯火参天。

    第一次作为凡人,愁到谢影的竟是几两碎银,不得已她将目光放在了悬赏令上,赏金最高的是鸿翔镇探秘案。

    原来是隔壁镇子发生了命案,妙龄女子接连失踪。无一例外的,女子失踪前,家门前无缘无故来了一辆花车。

    官府接到报案后在全镇展开搜捕,并安排衙役守在少女屋前,却什么都没有见到,进屋看去,少女已消失不见。

    家人说只是打一个盹人就不见了,衙役查不出案子,也护不住人。久而久之,有女婴的家庭搬走了,鸿翔镇便成了冷落萧条之地。

    谢影不知道这书斋为何要这个案子的真相,为了这笔赏银,她决意跑一趟。

    料想不是什么麻烦事,毕竟这件事从来没有传到过天启宗。

    书斋位于河畔,旁边一座石拱桥,垂柳如荫,门前立着望子,椅子上歪坐着一位算命先生。先生穿着浅灰色道袍,掌中叩着一个色泽厚重的龟甲。

    “准备拿赏金啊?”

    谢影知道这些人惯会与人攀谈,一不留神就会被对方骗去消灾,于是她捏着悬赏榜径直跨过青石小径,谁料对方拿出一根蓍草挡住她的去路,“小姑娘,鸿翔镇的大妖可不是善茬,不必为了这点钱把命送上。”

    “是不是善茬,去了才知道。”

    老先生本慈眉善目,听她话竟是嗤道:“贪财不要命,本就是个先天福分不够的娃娃,不去好好保养,掺和这些阴损事情做什么。”

    谢影不禁有几分诧异,本以为是江湖骗子,没料想是个有点本事的,对方也算好心,于是她笑道:“多谢先生美意,不过生死有命,我能到此处也是缘分,顺其自然吧。”

    她软了腔调,对方冷哼一声,却是从桌帔下拿出一道符,黄纸上朱砂醒目,“那大妖道行不浅,不过老夫这符可是正儿八经的护身符,有雷部神力。十文钱,你拿走吧。”

    谢影打眼一看,这符却有几分灵力,可这灵力只够凡人寻常护身。她思及老先生话中的意思,展眉问道 :“这大妖虽有百年道行,可先生说起时却愤恨难平,想来吃了大妖的亏,那这符怕是也没什么功力吧。”

    老先生瞬间眼神如刀,“你懂什么,那大妖可不是一般山精野怪,而是源自人的念,无形无体,来一个宗门道人怕是都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他惯会隐藏,肉眼凡胎如何斗得过他!要想”

    愤愤之言戛然而止,老先生的山羊胡左右一抖,忽然撇嘴冷笑,“你这娃娃不要老夫的符,也不光顾我生意,敢情是来套老夫的话,来消遣老夫了。”

    老先生不再看她,转头侍弄起龟壳来,谢影知道再套不出话来,于是拱手拜别。

    进了书斋后,岂料揭榜的不止她一人,屋内竟端端正正坐了五个人。

    书斋老板是个温雅的中年人,身着一袭斜竹纹长衫,见到她后从椅子上起来,含笑道:“张某不才,发榜竟会引来诸位侠士眷顾,这位姑娘来得晚,错过了方才的围谈,容某向姑娘介绍一二。”

    听完张老板的话,谢影不禁感叹方才与老先生的聊天没有白聊,张老板要此案真相是要写话本,可他知道的也仅仅是鸿翔镇的女子失踪不是寻常人所为,并不知凶手底细。

    忽听一声讥嘲:“张老板与这女子说什么案子,她都去找术士算卦了,还有什么本事可言,要我说,她去也是累赘。”

    说话人一身宝蓝衣袍,抱着一把镶金嵌玉的剑,脚上踩的鞋子也是金线锁边,看起来很富贵逼人。

    从她走进,这人便上下打量她,确认她来意后摇头笑了数次。

    谢影倒也不恼,闲闲拉过椅子坐下后,抬手侍弄着盆栽,“我总以为富贵人是在金屋里住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原来富贵人也是要赚赏金的嘛,可既然都是赚赏金的,都没人嫌你吃不得苦,我这个女子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问题呢。”

    此话出,那富贵公子当即气红了脸,愤恨看过来,结巴解释道:“我才不是赚赏金,谁看得上那破银子,我……我是”

    一声轻咳,对方终是闭上了嘴,结结实实地将杯子叩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影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人。

    一身黑衣,腰上别着两炳弯刀,明明是做护卫打扮,却能不动声色制止掉那公子哥,看来这位才是主人。

    再转眸一瞧,余下两人,一位头戴巾帽的瘦弱书生,一位着青色道袍的年轻修士。在这场纷争中,他们显得分外平静,竟是眼都没抬一下,只有在那公子哥气愤说出不是赚赏金的时候,耳尖动了动。

    看来这次鸿翔镇之行,并不轻松啊。

    张老板掌中转着核桃,咔嚓几声后才抬手劝和,抬起看似谦卑的眼,“和气生财,相逢是缘,两位都是大能耐的人,这点小事不值得动肝火。”

    “刘公子从元宝山庄来,是这天下的一等一的富贵人,有武功高强,实乃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谢姑娘从北边来,一路仙山洞府,光瞧这佩剑都流光溢彩,更不用说那浑身的气派了,能光临我这书斋,蓬荜生辉啊。”

    张老板笑得和气,无比自然地点出他们的来历,看似捧场,实则敲打,此时不光是谢影跟刘公子,那看似静若泰山的两人也抬起头来。

    只是,那目光无一例外地落在了谢影身上。

    甚至是那刘公子也看向了谢影。

    打量,比较,猜测……一时间盈满了整个书斋。

    毕竟在修行门派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大殷朝,修士的出现总能搅起一池风雨。

    凡人由人皇统治,涉及妖邪鬼魅则由修仙门派处理。

    修士不可伤及凡人,可修士拥有的能力无一不令人类忌惮。

    于是在当今天下,修士自认尊贵殊荣,凡人也对修士有着复杂的情绪。

    鸿翔镇之行,本是四位凡人,一名修士,因为谢影身份暴露,如今成了对半的情况。

    那不知出自何门何派的年轻修士紧紧盯着谢影,竟是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一个拜礼。

    谢影此次下山换做凡人装扮,打眼一看像出来闯荡的富家千金,除了样貌出众外,没有过多记忆点。她要的便是没人记得她,如此才不会被发现身份,于是在被张老板点出身份后,谢影仍不承认自己是修士,“家父家母倒是与仙山有生意往来,忘了介绍,我家中世代经营布庄,就在天启山脚下的镇子上,若是诸位有需求,我能做主让利三成。”

    许是谢影看起来太过娇弱,众人也收回戒心,倒是那修士又看了谢影几眼。

    此时张老板出来打圆场,吩咐僮仆备膳,简单用过饭后,张老板安排了一辆宽大的四轮马车送他们出发去鸿翔镇。

    车厢两侧是织锦软榻,中央一方梨花木案几,案上的茶点被僮仆挪进了下方厢匮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册书卷,上面详细记载了近十年鸿翔镇消失的女子户籍信息,以及当地人的口供跟案件卷宗。

    刘公子与他身旁那位刀疤脸主子径直坐到主座上,无比自然地拿起卷宗查看,末了将卷宗收入怀中,端坐的书生静静看过去,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支浅金色毛笔挡在刘公子襟前,笑得和煦:“既然都是揭榜而来,案件信息不属于任何一人,刘公子此行不妥吧。”

    书生肤色白皙,眉清目秀。谢影不自觉多看了他一眼,他将卷宗讨回来后,铺在案几中央。

    鸿翔镇消失的女子均在十五岁左右,稍大一点的也不过二十,家庭情况各不相同,有菜农之女也有布行千金。

    最近一次失踪的女子年方十五,据说是外地客商。

    “书斋向外说查此案是写话本,但据我所知,客商的亲眷与张老板是旧识,在前日向张老板递了书信。我猜张老板的真实目的是救人。”

    书生拿出一封书信,“这是我从张老板书房找到的,上面字迹虽然工整,但行里之间字迹潦草,看来是匆匆写就。说明鸿翔镇情况不容乐观。”

    修士拿起信纸端详,指尖一点,信纸抖动起来,从上面飘出一缕袅绕的青烟,“是妖气。”

    书生跟以旁的刘公子浑身一颤,微不可察地往后退去,倒是刘公子身旁的刀疤脸主子镇定,拔出弯刀斩断那飘渺的烟雾,等到烟雾彻底从车帘边爬出后才说:“不管是人是妖,看看不就知道了。”

    正说话间,一阵浓烈的烟雾涌来,伴随着的是马夫的呼声,“到鸿翔镇了,可是不该这么早就到了!”

    刀疤脸一把掀开车帷裳,顿时浓烟滚滚,甚至是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味传来。

    “捂住鼻子,是妖烟。”

    众人闻言连忙掩面,可已经迟了,刀疤脸跟刘公子已经开始身形颤抖,不受控制地往远处走去,书生虽然极力保持镇定,用毛笔刺穴,仍然摇晃着从马车下来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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