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殉随
李僖同常阆商议的是七日后下葬，谁料当天竟下起了雨，初秋的毛毛雨来的迅速，蓄了满天的势一般，脏浑的天边望不到清透。
搭建的灵棚唰啦啦受着大雨的侵袭，已绑了粗绳的沉木棺椁由四根粗木架着，等候的扛官单衣坦膊，只等主家令下拿人钱财掏些力气做活。
李僖左手抚棺右手握剑，周身罕见的淬了阴狠郁翳来。
握剑的手止不住的收紧，李僖双眸泛着杀意，仰头愤恨道：“她人都死了，你连她身后安宁都不肯给！！”
除了沿着棚壁落下的雨声，无人应他。
寂声中，由远及近驶来不太清响的马蹄声，马上蓑衣遮雨之人疾步赶来，豆大雨滴落在常阆雨水遍布的脸上，被其随意抹去。
露出一张坚凉深邃的脸。
棕叶还在淌着水，常阆不愿沾湿干燥灵堂，长身站于泥泞地上说话。
“李僖，雨量器收雨三寸，平地降雨一尺，今日这雨大概不会小了去。”
齐衰熟麻丧服的男子已平了怒气，凉薄的眼神说不出的冷厉。
“便去城中购买未制成伞的油纸，扯在空中，从竹屋到冢地，我保证一滴雨都不能沾到棺材上。”
他说的疯狂且执拗，誓言又不像是在说雨，常阆看着，竟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骇人。
棕黄色的拼接布匹借由竹子横在半空，满地泥浆中脚步杂纵错乱，李常二人一前一后守着队伍，无一方可阻挡今日下葬。
单膝跪在青石砖上，李僖双手爱舍的注视着底下棺椁，漆渡柏木被寒雨浸得冰凉，他感触不到似的，眸子柔缓凝视下方。
阿悦，此别无法，你且等等。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葬礼过后是极致的冷寂，常双祧待在常悦沉睡处不愿离开，常阆策马而来，面容肃凝。
主人家的李僖站在空无一人的院中，双手垂落平静，似盯着院内水缸，又似在看他们躺过的躺椅。
常阆悲从中来，触目看去，皆带有痛色。
竟真是命运弄人，幼时他接过刚出生的胞妹，秉承先母遗言看护长大，现今是他亲手送妹入土，可真是有始有终呐！
栓马过来，常阆待他少了几分针对，两人之间更多了股相触：“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等我想好了，阿兄会知道的。”
转头回望，李僖努了下唇，道：“阿兄不必担忧，你劝岳丈回去吧，你也回去，我要待在这，我离不开了。”
至于他自己的结局，他还没想好只有个兆头，未定之前还不足够和常阆说。
常阆抿唇，心知捍不动他的决定，便也作罢，上前一步掏出怀中书信。
“阿悦写了封信，央我在她离开后交给你。”
给常阆的那封信还说，让常阆看他状况再决定，对上那双干涸枯红的眼睛，常阆深觉该给他。
“她说什么了？”
疾步快走着，李僖话中是连他都没察觉到的期冀渴求。
常阆眼含不忍，原先以为李僖给不了常悦幸福，所以百般阻挠他们，后来接纳了，可也从没想过他们会阴阳两隔阿。
“她要你活得像个人样，你自己看吧。”
慌乱的打开信笺，李僖躬着身子看完，写着封信时常悦已然病重，连着字迹也曲连抖颤。
如常阆所说，常悦希望李僖活下去，别做傻事。
“呵……”
阿悦阿，你还这样。
可这样于他而言是强人所难，李僖也说过。
李僖连着两日没有出门，直到屋内院外属于常悦的气息彻底消散，他才出门。
头七那天，李僖很郑重。
换了身崭新的紫蓝长衫，在厨房下厨了几个时辰，在夜间的院内盛上了满桌的鲜艳可口馔食。
一天未进食的李僖脸色如蔫黄菜叶，与周身沉寂气质不同的是他眼眸中隐隐的疯狂激动神色。
自斟自饮下一杯酒，李僖声色嘶哑低沉：“阿悦，他们说头七这天亡魂会回来，我想见过你后在找你。”
掺了烈毒的黄酒颜色混了些，独坐男子恍若不见，扬鄂咽下第三盏酒。
“他们说这天家人最好躲起来，别让其投胎转世生了挂怀，可我不舍得躲，阿悦，你会回来找我，在见我一面吗？”
无人回应，只有自然的风声吹过，陌生的又离开。
李僖唇角勾起自嘲的苦笑，想到什么，随即拉平。
不愿意见他也没关系，他可以主动去找她。
酒液所过之处灼烈般刺痛，李僖越喝越迟疑，举着所剩无几的酒壶向上看，略带嫌弃的看它一眼。
马钱子怎地如此不中用，喝了这么多杯还没气绝，妄称“半瓶死”。
当即弃了那些酒，将瓷瓶内浓缩的毒液一股脑倒进口中。
液体连着血迹喷涌而出，李僖同石凳一齐摔倒地上，衣领沾上血迹脏污，伏低男子闪过惋惜，本想干干净净的去见常悦，不过也无妨，阿悦相必不会怪罪他。
体内的痛苦快要将他撕裂开来，李僖额显青筋，牙齿也被要的掉出几颗。
同痛苦一起来的，是李僖快哉的吃笑，阴森森的顿笑响在空院，像极了食人恶鬼来索魂。
“阿悦，黄泉路上，你等等我。”
别走太快，我们一起迈。
照理说李僖不知不喝身体该是难受的，可他的精神自常悦死后便经受折磨，两相痛苦比较下，竟是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
临了了，李僖抬着血眸好像看到了她，她还穿着下葬那天的红紫衣衫，生动鲜活的，笑意盈盈的。
“李僖，你就是没听我的话。”
不带责备的软话说的他蓦地发笑，从胸腔不间断的发出，像破旧年老的风箱连轴转，发出破烂撕裂的声音。
是渴望许久的压抑至极的笑，又像是在哭，在低声嘶吼，在对他之妻低低絮语认错。
“对不起，阿悦哈哈……”
又是一年清明扫墓。
天光未亮之时天上便飘起了连绵细雨，像擅长编织的蜘蛛精精心编成的一张大网，笼得罩天下所有坟墓冢陵。
善有山上修建了石阶，从山地直通那座冢。
沉肃的男人拉缰下马，厚重蓑衣更显健壮，雨幕细密，男人登上山时蓑衣已被打湿。
稳健的脚步踏上石阶，水迹的脚印很快消无，归家的鸟儿不小心瞥见男人所配利器，吓得低叫一声急忙鼓动翅膀飞走了。
常阆走到碑前，解了蓑衣跪坐下来，手上拎着的酒壶响着碰撞的声音。
干净的手拂过石碑，常阆眼神怀念温和：“阿悦，阿兄来看你了，还有李僖。”
今日扫墓，常双祧也该来的，可他身体自常悦离世后便一落千丈，更是心神倦怠，清醒迷糊各占其半。
“你们也别怪父亲，他是忧思过重一病不起，心病无医。”
自那起，常阆便担起了家中责任，由常双祧做主迎娶了工部一门户相当的官员幼女，五年来有了一对儿女，家庭还算和美。
每年不变的，常阆定要在清明节这天来看他们二人，带上几壶烈酒几样吃食，行为祭奠。
常阆犹记得发现李僖尸首那日，桌上摆着的珍馐早已凉透偶，地上他的尸体浸在血泊中，双手因忍痛扣地而折断四指。
留给常阆的还有封信，李僖说，妻亡，吾不敢不随，望合葬。
看完那封信常阆早有预料的气呵了声，怪不得李僖除见到常悦给他的那封信痛哭过后便一直沉静，竟是有个大招等着他。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今日结局，原来李僖从来没想过独活。
握着酒壶洒到碑前，常阆轻声道：“我最爱的烈刀，还有阿悦喜欢的果酒，李僖……你若是喝不惯烈酒，实在不行你就混着喝。”
常阆来时只带了两种酒，再者，他也不知道李僖喜欢喝什么。
寂静的氛围更像是对方的不满，常阆大声放下酒壶，气短道：“下回，下回给你带行了吧，你托梦告诉我你喜欢喝什么，本侯若是心情好了便给你带。”
独自叙述后是空前的安静，常阆面染寂寥，很轻的叹了口气。
“你这人，还真是……”死心眼呐。
一方侯爷的男人双眸浮现沧桑，青蓝的石碑上，是常阆亲手刻的碑文。
两列行楷并肩被刻下，妹常悦，妹婿李僖，之墓，右下角的落款是常阆，常阆立。
远处的声响愈加增大，常阆看了眼便收回视线，对着圆凸的土地呢喃道：“雨势大了，你们在那边，注意身体……”
————全文完
————2023.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