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三霜降这天，万物毕成，阳气入地，阴气始凝[1]。
太子太傅傅闻雁拿出一篇千字骈文上奏泰安帝，以天下文官之首的身份，向泰安帝谏言撤除禁令，赦释被捕的皓善公子等人。
与此同时，南都乃至周边各府的书生学子会集于皇宫外，振臂高呼要旨放人，一并要求重查云麾将军通敌叛国之罪。这群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喉舌却不知疲倦，乌泱泱挤满了宫门口，从天亮喊到正午。
“主子，向先生受伤了。”匆匆进门的小乐向沈筠知汇报着。
事情闹大之前沈筠知怕上头查到她与天仙楼的关系，将所有东西搬去了掬水巷的宅子。此前所备之事到了万箭齐发的时候，此刻的她忙于案牍，宅子里进进出出都是递消息的人。
“怎么会受伤？严不严重，赶紧去为向先生请郎中。”
向贤之是她所准备的利箭之一。已在朝堂的言官中有六七成与几位皇子有往来，不会在这次的风波中出头，而余下的中正之士远远不够。但天下不缺未入仕的文人，且这些人未经官场雕磨更加心高气傲，所作所为只为心中正义。
沈筠知早早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向贤之，请他尽力挑起那些文人们的不满。向贤之听完始末之后心中愤慨，说就算不为了沈小姐这位恩人，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一位英雄没于构陷，他这些年广识四方好友，定会助沈小姐一臂之力。倒没想到，最后出动的规模比她预料的多了一倍。
“依属下所见，向先生是自己撞到宫门侍卫的刀上去的，并未伤到要害。”
沈筠知先是松了口气，复而又提起，紧锁着眉问道：“向先生受伤之后，那些围在宫外的文人是不是情绪更激烈了些？”
“是。”
小乐话音刚落，门外又匆匆走进一个沈筠珏，接上了她的话：“向先生所在的顺天门已经被围着的文人冲破了，守着宫门的侍卫见流了血，不敢再用刀具阻拦，应该是圣上下过命令。我已经派人把向先生被侍卫所伤的消息递给其他几个门的人了。”
“他能做到这一步早就够了，先让人去把向先生接到医馆。”
小乐得了命令转身出了宅门。
“还要谢谢姐姐，让傅大人里应外合给那位施压，事情比我预想的顺利许多。”
“你说傅闻雁上朝时的谏言？”沈筠珏面露疑色，“我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我以为那是你安排的……”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今日在朝上进言的应该是秘阁修撰徐大人。”沈筠知的惊讶不比她的少，“我与傅大人一向没有交集，如何能说动他做这些？”
她能请徐大人做这些，一来是她于徐家的两个儿女都有恩，二来是徐大人本就身负文人傲气，哪怕是出于本心也愿意帮这个忙。
沈筠珏眯眼思索片刻，难道说他因昭昭之前的几番动静看出了她们想做的事？那个人向来智多近妖，能猜到始末倒不是很奇怪，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愿意亲自出手相助。
“总归是于我们有利，就当是欠他一个人情，你先安心做后面的事。”
沈筠知点点头。在她原本的设想里，不论这宫门闯进去了与否，都要有一个思路清晰，且能把握住此举最终目的的人带头鼓动。但眼下向先生骤然负伤出现了变数，该去哪儿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主子，从徐府递出来的信。”老大不知从何处闪进了屋子，拿出一封信。
沈筠知赶忙将信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头的内容。徐大人先是说了今早朝堂上傅闻雁谏言一事，称有太傅大人谏言在先，比他一个从六品的小官有力得多；后又说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了宫外有文人闹事，泰安帝虽未当朝发怒，但面色始终不虞，下朝时还未对此事定论。
信的最后提到：犬子昨日已回到南都，若沈三小姐需要援手，徐府上下定当竭尽全力。
“徐大人送来了东风。”沈筠知将信递给姐姐，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可被算作是轻松的笑容，“速去徐府将徐公子请来。”
小半个时辰后，那位素未谋面却常常听说的徐磬徐公子被秘密带到了掬水巷。
沈筠知请人坐下后直接切入了正题：“想必徐公子已经听说了宫门外发生的事。”
“没想到这些人背后竟然是你。”徐磬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中带着些许质疑，“就凭这些你就想让圣上松口放了纪将军？”
沈筠知对他的态度感到吃惊，原本准备和盘托出的计划也暂时按下，她需要先确认眼前之人是否真心想救纪献川。
“徐公子此刻出现在这里，若只是因为我曾救过令妹，或是受令尊嘱托，那大可不必委屈自己，尽管离开便是。”
“女人就是麻烦。”徐磬捏懦地嘀咕了一句，“要不是我昨日才归家失了先机，纪将军轮得到你来救？”
沈筠知挑了挑眉，原来徐公子这些不满是因为没让他做英雄？
“听闻沈小姐读过几本书，可看过四年前乡试时，那篇名动南都的政论？”徐磬边说着边从随身的布袋中翻出一本手抄书放在了桌上，一眼便知它被主人反复翻阅过，“当年那位才子有意低调，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得知他便是如今的纪将军。虽然我不知道纪将军为何弃文从武，但那样惊艳卓绝的人，做什么都能出头，也不可能会行叛国之事。”
啧，误会了，原来是迷弟。
沈筠知不介意这时候赔些笑脸，跟着他的话附和称赞了几句，赶紧将话题拉回了正轨：“既然如此，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人救出来。”
“这我自然知道……”
沈筠知径直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若是我的人带公子混进宫门口闹事的书生之中，哦不，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破了宫门，此刻正跪在金銮殿外。我能让公子到殿前面见圣上，徐公子可有把握让圣上重查此案？”
徐磬始终轻扬着下巴，闻言只是一笑：“不在话下。”
沈筠知不再耽搁，立刻让老大带着他奔赴皇宫。回到屋内后瞧见姐姐有些忧心的神色，问起原因。
“我看这位徐公子甚是狂妄，此事让他主导，真的能行吗？”
“谁说由他来主导了。”沈筠知嘴角稍弯看向姐姐，“一个人的话不重要，一群人的话才难以忽视。只不过那些被拉入局中的普通书生，他们在乎的是泰安帝对天下言论的压制，有悖于他们需要的言论自由。至于纪献川一个武将的命，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顺带救下。”
“我方才确认了徐公子的救人之心，有他在，事情的重点就会落在纪献川身上，同时也不会损害言官和书生们的利益。”
“除非圣上想与天下文人就此割席，不然，纪献川的命我救定了。”
*
“殿下，殿下！”卢姑小跑着追在长公主身后，毕竟上了年纪，这几步路让她上气不接下气，“您若是今日便离开了乐游园，那我们之前做的一切努力便白费了！”
“卢姑，那是我儿子！”长公主在通往马厩前骤然停下了步子转过了身。她的眼眶通红，发钗全乱了去，形容宛如一个疯妇。
“殿下，圣上下令秋后问斩，如今还有余地。但圣上是为除掉公子才给了您一次报仇的机会，若是此次没有杀了钟不满，往后便再无可能啊殿下——”卢姑径直跪倒在地，双手高举不住地向长公主磕头。
“呵，李瞰那个畜生，娘亲生他养他，面对杀母仇人他屡次保下其性命！就为了他的皇位，为了他的狗屁万世之功，要我的川儿为他的儿子牺牲？他凭什么！”
李瞰是泰安帝的名讳。
“只要我活着一日，姓钟的就得吊着胆小心他的脑袋，哪怕我比他先死一步，也一样会把他送进阴曹地府！”长公主一脚踹开了后门，便看见自己的夫君等在门外。
“怎么，你一个做女婿的，也要劝我先抓住机会手刃仇人？那可是你儿子！”长公主火气上了头，见到纪敏煜便统统撒到了他身上。
“这两匹好马是西域来的，能狂奔三日不歇，我与你同去。”纪敏煜将手中的一条马鞭抛给她，“去救我们的儿子。”
“还算有个人样。”长公主面上的怒气散去，一掀裙摆跨上了马背，收紧了缰绳疾驰而去。
一直到日落月升，两人才找了一个安全之地暂时歇脚。
“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救川儿。”纪敏煜拨了拨面前的火堆，从早就备好的行囊中拿出干粮。
“他要是敢不放人，我就选个良辰吉日在朝堂上一头撞死，让天下人知道他是如何逼死自己的妹妹和外甥的。”长公主灌了一大口水，用手背抹了一把，“他不是最爱沽名钓誉吗，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纪敏煜冷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我也才知道我的这位大舅子，能不顾人伦纲常至此。只是用你的命换川儿的命，恐怕我们儿子也不愿看到，虽然纪家式微多年，但总还是有些底子在的。劫狱救个人而已，大不了就是被通缉，和你和儿子在一起，何处不为家？”
“这次若不是有筠知，等我们回到南都，怕不是只能给川儿收尸了。”长公主自从收到消息之后始终屏着一口气，才没叫那翻天覆地的情绪把自己淹没，她从不习惯向自己的夫君示弱，此刻却靠在了他的身上，仿佛这样才不会倒在这荒野里。
纪敏煜伸手揽住妻子的肩，像哄娃娃似的轻轻拍打着。
“那丫头是不错……可惜和川儿少了些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