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立秋刚过不久,凉风收暑,江阳市铺天盖地的热浪长达两月有余,终于在这天消停了些。

    市郊村庄风禾渡内,人们却对这来之不易的凉爽毫无兴趣。

    “唉,这算什么事啊……”

    黑衣中年女人小声地叹道。

    身边与她年纪相仿的男人,低声说了句“你少说点”,随后继续肃穆地站在过世老人的灵堂前,清了清嗓子。

    蓝氏老宅大堂当中,乌压压一片人,肃静得出奇,还时不时传来低声的呜咽与啜泣。

    昨夜刚下过雨,风禾渡气温骤降,穿堂风猛然掀过,夹带着凉意风干人们脸上的泪痕。青瓦还在往下滴水,嵌着青苔的石板中间沤了小水潭,被水珠晕开圈圈涟漪。

    年轻姑娘穿着黑色连衣裙,步履沉重地走到大堂中间。她手上拿着张纸,缓缓转身。

    阴暗的天光昏昏沉沉,自大院上空四方的空间中撒下来,俏脸半亮。

    蓝颂因做了个深呼吸,竭力抑制着情绪,指尖微微颤抖,将话筒举到唇边:

    “非常感谢各位能来参加家祖的葬礼。在此,请允许我为逝者做简单的介绍。”

    “我的外公,蓝长华老先生,一生致力于传承中国蓝染非遗工艺。风禾渡生他育他,在座的各位父老乡亲也是他昔日的好友、亲邻。”

    “斯人已去,但我们会记得他爱在村口听家长里短,喜欢吃甜食却有高血压,爱和小动物玩却没什么足够的耐心。”

    蓝颂因念着纸上她早就写好的稿子,但终究耐不住悲伤,哽咽了两秒。她望向大堂下坐着的众人,抬起眼睑的一刻,两道清泪无声落下。

    她停止说话的同时,人群中出现了此起彼伏的呜咽声,随后逐渐大声起来,人们一个挨一个掩面哭泣。

    场面收不住了,蓝颂因也再念不下去,索性收了纸,关掉话筒下了台,快步折进里屋。

    里屋是外公生前住的屋子,蓝颂因一跑进去,就忍不住靠在墙边,也不管老旧的墙皮都因前几天下雨变得非常潮湿,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她缩着身子,用手捂着脸小声地哭起来。须臾,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蓝颂因耳朵尖,立刻就捕捉到了。她很快收起情绪,快速抹掉眼泪,长呼一口气转过身。

    黑衣中年女人微皱着眉看着她,怜爱又惋惜:“赖赖,节哀顺变。”

    蓝颂因艰难地扯了个笑出来:“徐姨,谢谢你今天帮我布置这些,不然我妈不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徐姨温和笑道:“这点小事你谢我干什么,我们两家什么交情了,用不着这么客气。”

    蓝颂因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徐姨,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徐姨:“你说。”

    “外公虽然有高血压,但这几年一直控制得很好,平时情绪不会有太大波动,也经常运动。”蓝颂因蹙起细眉,“怎么这次……?”

    徐姨叹口气:“唉,咱们也不知道,当时还是你们家东隔壁的老疯子发现的呢。你外公平时都会给那疯子一点零嘴吃,那天老疯子去找你外公要吃的,才发现他已经……”

    她没再说下去,看了眼蓝颂因。后者心领神会,僵硬地应了声,眼神飘忽地越过门框,望向院中。

    蓝颂因眼神放空,看见大院中树上挂着白绫。看着看着,她忽然轻轻地说:

    “徐姨,现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收布啊?”

    徐姨一听,神色错愕,瞪圆了眼,小声说:“赖赖,你可别说这个了!”

    蓝颂因收回眼神,疑惑道:“什么?”

    徐姨努了努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出声道:“算了,你也别想这么多。”

    蓝颂因还想追问,徐姨却摆摆手,用眼神告诉她别再问了,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她立在原地,任凭屋外穿堂风肆意掀上自己的面颊,将头发与思绪一并吹乱。

    一小时后,蓝颂因将宾客们一一送走后,将大院里里外外潦草地打扫了一遍,锁好大门,迈上车。

    进车之后,喧嚣之后突如其来的寂静将蓝颂因整个人包裹,车内空气似乎也有些稠绵。

    她看着车窗外的风禾渡,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去。

    作为江阳市首富、蓝氏集团总裁蓝婷的独生女,蓝颂因生来便赢在了起跑线,从小锦衣玉食,自由又洒脱。

    但蓝颂因的大小姐生活,好像跟传统意义上的有所不同。

    小时候,蓝婷忙于事业,没法亲自照顾她,又不放心保姆和家教,于是便将女儿扔给老父亲。

    蓝颂因从小就在风禾渡长大,幼儿园和小学时,总会有辆又长又大的黑色汽车来接她去市区上学,放学了再送回来。

    后来直到蓝颂因上初中,她才真正和外公分开。但风禾渡远离尘嚣,又依山傍水,是个天然避暑胜地,所以每年暑假蓝颂因都会回来。

    可这一次,她回来却是为了送走外公。

    蓝颂因双手握着方向盘,指尖泛白。她将头埋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收到消息时,蓝颂因正在家里抓耳挠腮地思考该怎么填满自己苍白的简历,投到一家娱乐公司去。

    她作为商界女魔头蓝婷的女儿,却一点儿没有继承她的经商头脑,大学读了个传媒专业。

    蓝婷想过让她继承自己的公司,奈何蓝颂因实在不学无术、懒惰成性,又被家中长辈保护得很好,单纯不谙世事。

    为了不让自己的公司毁在蓝颂因手中,蓝婷只好托自己的朋友帮忙,在蓝颂因投简历时把她内定进娱乐公司,至少让孩子讨碗饭吃。

    想到这里,蓝颂抬起头来。

    外公是浙南蓝染工艺的非遗传承人,风禾渡的人家围绕着他展开了布艺商业。虽说经济并不景气,但悠闲过个乡野生活,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如今外公去世,风禾渡的人家失去了主心骨,经济命脉断裂,过不了几年,这里便会成为一片荒野。

    这时候,放在副驾上的手机忽然猛烈振动起来。蓝颂因被吓得恍了恍神,清醒过来后伸手去拿手机。

    是个境外电话。

    蓝颂因接起来。

    “蓝颂因,你事情办好了吗?”蓝婷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尖锐如锋芒。

    姑娘直起身子,靠在座椅靠背上,温声说:“嗯,给每个人都发了东西,现在他们都已经回家了。”

    蓝婷满意了点:“难得办事这么利索,徐阿姨又帮你了吧?赶紧回市区,今天晚上相亲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男孩子长得挺好看的。”

    蓝颂因压抑着心中逐渐燃起的怒火,依旧声音轻轻:“妈,我现在没心情相亲。”

    “我知道,又不是真的让你跟那个男孩子在一起。而且,他虽然帅,但家里经济条件不如我们,你就过去意思意思——这什么文件?”

    “……”

    蓝颂因一句“你怎么这么冷血”咽在肚子里。她知道即便自己说了,蓝婷也根本没空听,更不会往心里去。

    她沉默了会儿,听电话那头蓝婷还忙得不可开交,便打算挂掉电话。手机从耳边抽出那一刻,蓝颂因又听到蓝婷的声音。

    “蓝颂因,你简历写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投到宋阿姨公司去?”蓝婷说。

    蓝颂因:“还没,接到电话就马上来村里了。”

    蓝婷“啧”了声:“还没投?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人宋阿姨的公司她是有时间限制的呀!你还想不想在江阳混了?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整天在家里游手好闲,投个简历都不会!当初——”

    蓝婷还没说完,蓝颂因直接挂掉了电话。她耐着愤怒将手机丢回副驾,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竭力克制着怒火。

    她望向不远处破旧的朱门。

    从前只要推门进去,眼前就会猛然出现井然有序挂着的蓝染染布,与落漆的朱红色大门形成强烈反差,让人眼前一亮。

    可今天她来时,大院里一张挂布都没有。

    她正疑惑着,副驾上的手机又开始强烈振动。

    “……”

    蓝颂因索性把手机关机。她无力地靠着,出神思考。

    蓝婷向来看不起她,而她却想让母亲看到自己是有能力的。

    因为对信息网络感兴趣,蓝颂因选择了传媒专业,当了回高考黑马,考上了国内数一数二的传媒大学。

    然而人外有人,大学里人才济济,蓝颂因的冲劲在高考后就快速消减,最后只不过落了个顺利毕业,无功无过,毕业后自然难找工作。

    她闭了闭眼,苦恼地揉了揉头。

    忽然,蓝颂因抬起头来,重又睁眼。

    蓝染这个工艺,真正沉淀下来需要20年时间。能染出优秀成色蓝染布料的人,基本上都年过半百。

    蓝颂因因为从小跟着外公,将这门技艺看到大、学到大,虽说现在仍然染不出像样的颜色来,但多加练习,肯定能成功的。

    如今外公已逝,蓝颂因既然已经留不住亲人,那就更不能留不住家乡。

    所以蓝染这个资金链的源头绝对不能断。如果蓝颂因将蓝染继承下去,当个有模有样的非遗传承人,蓝婷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吧。

    既能让风禾渡的人们继续安然生活下去,又能让蓝婷改变对她的偏见,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她余光瞥了眼安安静静的手机,当即做下决定,驱车开上风禾渡东面的苍山,来到一座古庙前。

    蓝颂因下了车,站在古庙前,望向大门上方那块牌匾。

    是外公题的字:云关寺。

    云关寺和苍山一样,有上千年历史,早在古时就已经建在这里。但多年前牌匾破损严重,庙里也有多处建筑受损,政府不重视风禾渡这个偏远小山村,就没有拨款修缮寺庙。

    村民敬重外公,便让他重新题了字,做了块全新的牌匾。至于庙里受损的房屋,村里因为资金不够,就随意让它成了块荒地。

    蓝颂因默默看了这熟悉的遒劲字迹几秒,慢慢走上前叩响大门。

    不一会儿,一个老和尚来开了门。见是蓝颂因,便双手合掌,沉重道:

    “施主,请节哀顺变。”

    蓝颂因回礼,跟着老和尚走进寺内,却发现今天来寺里祈福的人,比平时多出很多。

    掠过他们身边时,蓝颂因听到祈福的人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让我儿子的病赶紧好起来吧。”

    她疑惑:“普玄和尚,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普玄和尚慢悠悠道:“今天是六月廿三。”

    “不不,我的意思是,今天……是吃斋念佛的节日么?”

    普玄和尚:“我们寺里的人每天都吃斋念佛。”

    蓝颂因:“……”

    “还是开门见山一点吧。”她停下脚步,面对着普玄和尚,“我今天来,是想向您拜学蓝染。”

    风禾渡除了外公会染布,其实还有一个人。两人同出一个师门,只不过这人中途放弃,看破红尘决定出家,多年来一直深居云关寺。

    听见“蓝染”二字,平时处事不惊的普玄和尚竟然也惊慌失措,语速快起来:“施主,您这边请!”

    蓝颂因:“?”

    她被普玄带到一边,后者压低声音说:“还请施主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要是被病人的家属听到,您可就遭殃了。”

    蓝颂因想起之前徐姨听到蓝染也是这个反应,心中起疑:“为什么不能说?”

    普玄和尚面露难色:“唉,小施主,您还是不要为难老僧了。施主要是想祈福的话,还请到外面排队,这几天来祈福的人实在是多,老僧就先失陪了。”

    普玄和尚腿脚麻利地快步离开,蓝颂因根本都拉不住他。

    庙里不宜大声喧哗,蓝颂因不能出声叫住他,只能跟在后面想要追上,再多问几句。

    不成想,她刚迈出一步,便看见个高瘦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跨进来。

    蓝颂因愣住,猛地停下。

    那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进来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周。

    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儿遇见他?

    蓝颂因当即想要后退躲到哪儿去,不曾想那人已经看见了她。

    他浓郁如刻的眉眼先是一怔,随后,原先严肃的表情由阴转晴,眼神渐渐柔和起来。

    李则胤弯起唇角,缓缓信步朝她走来,声线砸在凉得轻薄的空气中,犹如卷席而来的暖流,硬是在冰冷中杀出条路:

    “好久不见啊,蓝颂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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