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待踏入马车,虞秐升才恍然反应过来,她甚至有些不明白,她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手扶着车壁缓缓耷了下来。

    这两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若是在平日,她定会权衡再三再做选择,可如今她竟开始根本不考虑任何利弊,不经思考就应了此事。

    如今即使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她无奈叹了口气。

    自己又细细盘算起来。

    才过一日,德明帝便着人来带她进宫,想来是因她昨日强行带走褚珩,且在明宫内竟用金簪威胁近卫之故,她此行甚至不仅是僭越,若论重处,那些谏台可指着他们说此为谋反大罪。

    她曾想过最不可控的结局,是自己又被提进刑狱,可如今也只是德明帝着她进宫,来的不是高仲,而是高仲之下的符胡安。

    德明帝此行,到底存着的是什么心思?

    她一路思索,马车停了下来。

    “娘子,到了。”车巾被扯开,露出刺眼的光线。

    虞秐升见符胡安的脸,丑陋粗鄙,却仍是恭敬对着虞秐升扯了个笑。

    她心下浮过不安,但还是硬压了下去。

    “是要带我去见圣人么?”虞秐升缓缓走在宫道里,她镇定下声音问道。

    “奴只负责带路。”符胡安声音阴柔尖细,连这回答都带着漫不经心。

    虞秐升皱了皱眉,自己还是莫要多问了。

    她仰头瞧了眼,上头的日头被明宫的檐廊遮住,便只瞧见宫室落下的巨大影子。

    还是昨日行过的长阶,待至那高大的宫门前,符胡安对着虞秐升叉手:“娘子稍候,奴去通传。”

    虞秐升额首,她避退至廊下,理了理衣衫。

    侯在殿外的内侍低着头,不是昨天见过的那几张脸,似已经习惯了这廊下总有人候着般,丝毫不曾瞧一眼虞秐升。

    她仰头瞧了眼日色,已然至晌午。

    符胡安已进去有段时间了,为何还不通传?

    她正想着,便瞧见侧方几个宫人端着膳食齐整至宫门前,殿门启了,出来一人,那是高仲。

    虞秐升正要踏步,见高仲丝毫不理,瞧了眼那些宫人托的膳食,抬手让那一行宫人进了殿。

    这廊下来来去去人众多,有她熟识的宫人,也有不熟识的,但都只是瞥了眼她,便进了殿,又出了殿。

    日头渐渐倾斜,至高处仰着,再一点点朝着西落而下。

    她的脚落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直觉,连带着头也有些昏沉,大抵是因一整日不曾进食的缘故。

    待整个明宫安静了下来,便能听到远处近卫甲胄摩擦的金属声,和这巨大的宫室一般,沉重而庞大。

    殿内掌了灯,亮了半室,从里头透处光落在虞秐升肩上,再仰头看去,瞧着远处宫墙,也晃着一盏盏宫灯,悠悠静静,只听得见风声。

    她小着动作挪了挪脚,左右借着力气想去了重力。

    整整一日,德明帝都未曾通传她。

    月头已高,殿内的人影晃了晃,再是一转,那殿门终于又启了。

    “娘子,您怎么!还在此处呢?”出来的是符胡安。

    他面色惊讶,与白日里的神情全然不同。

    虞秐升唇角勾了勾,她自是知道自己今日为何平白无故站了一整日,是德明帝想要给她个不敬的教训,而这符胡安也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不曾对着褚珩施压,只是让她进宫站了整日,这倒是虞秐升所想的最好的结局,她心中有怨,复又觉得事情未曾如她所想这般不可逆转。

    “圣人未曾召唤,我自侯在此处。”虞秐升温顺道,她低垂下眉眼,不让自己的表情泄露。

    “圣人国事繁忙,不是早就让娘子着回殿内去休息么?”符胡安半边脸还肿着,对着四面候着的内侍抬手就是重重打头,“你等究竟是怎么当差的,看不到王妃在此侯了这么久了么?”

    那几个小内侍缩了脑袋,对着虞秐升连连叉手求饶。

    虞秐升道:“与他们无关,符监不必如此。”

    “娘子宽宏大量,但这些小子,是在圣人面前当差,若是不长个心眼,以后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可没有人替他们兜着,这脑袋啊,就留不得咯。”符胡安语气怪异,虞秐升听得懂里头的意思,只是她懒得理他。

    “今日宫门已落锁,娘子请随我来。”符胡安叉手一拜,朝前引路。

    虞秐升本折腾一日便是困极累极,此刻再想要转动脑子,却如果都动不起来,若是有一张床榻,她可立刻就倒下。

    宫内弯弯绕绕,至一宫室前,符胡安叉手:“此偏殿是往日福灵公主曾住过的,娘子住西院,皆已收拾出来了。”

    福灵公主,是文顺皇后的第二个孩子,嫁人后未有几年,便是难产而死。

    虞秐升看了眼这因年久无人而破败的宫室,只觉得它如它主人一般,在昔年主人去世时便失了魂魄。

    “劳烦符监了。”虞秐升额首,守在殿门前的宫婢带了几步,符胡安喊住了她。

    跟在符胡安身后的几个内侍站至廊下,一应半弓着身,手里捧着笔墨纸砚。

    “娘子应是知晓的,再过些日子便是文顺皇后的祭日,圣人令,进宫宫妇皆需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供于佛前。”符胡安让开了些身子,“还是要辛苦娘子了。”

    虞秐升扫了眼内侍们手里的笔墨,她的神情冷峻了些,抬头时复又恢复了端秀的神情。

    “敢问符监,我需抄写几卷。”

    符胡安脸色露出为难。

    “这奴倒是不知晓,以前太子妃皆是百卷为底,娘子究竟要抄几卷,自然是要看淮王府的诚心了。”

    虞秐升攥紧了手指,神色还是维持笑意:“我知晓了。”

    符胡安对着虞秐升叉手,回过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圣人明日宣娘子召见,还望娘子早些于宣政殿前等待。”

    仍是故技重施,虞秐升暗暗腹诽,她脸上的笑意还是方才维持的模样。

    “劳烦符监了。”

    既是明日还要再站一日,今日还要抄写经书,她如今尽力克制自己情绪,若是再惹那德明帝不悦,不知又会用什么方法故意为难褚珩。

    她愣了愣,自己为何会担心褚珩会不会为难?

    她明明知晓结局,此刻鸣不平也无多意义。

    她真的是有些魔怔了,复想到大抵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军户妇孺稚儿,思及此处心又静了些。

    次日,虞秐升仍按旨在宣政殿前站了整日,昨日腹中只有回殿时冷了的胡饼,早日也匆匆吞了几口粥饭便去殿前候着。

    入对的臣子或是斜瞥了她一眼,或是低着头匆匆路过她,虞秐升对着他人的时候,皆垂着头,面色如常,待无人时,才将脸上的情绪冷漠下来。

    她手里还捧着昨日红眼抄写的经卷,瞧着落在地上的大殿横长的日光缓缓伸长又渐渐将她暴露在阳光下,觉得思绪有些发白,自己已然有些支持不住。

    至日暮时分,远处,她看到一个比丘尼缓缓从廊下朝着此处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

    那比丘尼着紫绢袈裟,佩银鱼袋,脸型长圆,眉眼细长,遥遥望去竟似石窟间衣袂飘飞的菩萨。

    她似注意道虞秐升的视线,脚步至虞秐升处微顿,对着虞秐升双手合十。

    虞秐升倒是微愣,她本以为自己不过是极为清淡的瞥了一眼,这几日来往朝臣甚至是婢子内侍皆对她视若无睹,却不想这位比丘尼却对着她竟有了礼貌的回应。

    虞秐升动作凝了片刻,才对着那比丘尼也双手合十一拜。

    殿门里,高仲很快迎了出来,没有在虞秐升身上落下一点视线,对着到来的比丘尼叉手一拜。

    “国师,圣人在殿下已侯多时。”

    “知晓了,辛苦高公。”比丘尼缓步朝前,紫绢袈裟跟着如云浮动,比丘尼却将踏入殿门时回眸对着虞秐升微微一笑。

    此一笑,若菩萨低眉,这些时日的疲乏一瞬皆烟消云散。

    待那身影消失,虞秐升低头瞧了眼自己抄写的经书,暗暗劝了自己一句,再是几个时辰她便能回殿了。

    但没来由的,今日她突然被早允回了殿,不知德明帝是又起的什么心思,她此刻沾了枕头,也先顾不上什么抄写经卷,只想先躺一会。

    她这些日子在淮王府养尊处优久了,抬起裤腿时见脚上水肿。这具身子本就养的金贵,如今愈是吃不得苦头。

    将脚上的外袜褪了去,仰着头看着上头破落幽深的宫顶,伸出手触了触,便也碰不上什么东西,她将腿抬了起来,做了做拉伸,想让它们回血。

    再过五日便是文顺皇后的忌日,她也无非是多站了些时间,抄几卷经书罢了,今日连那国师都进了宫,想来宫内定是要做祭祀,方时褚瑀秦稚皆会入宫,她需借着这机会让德明帝放她回去才是。

    “娘子,娘子。”殿门外有内侍唤。

    虞秐升很不情愿地支起身,仰头朝着屏风后侧目看了过去,见竟是个小内侍,恭身立于屏风后,对着虞秐升道:“圣人传召娘子,要娘子将所抄经卷递送圣人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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