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雨水在院子渐成了溪涧,落了漂浮的痕迹,撑不住的银杏叶随波流动,至一方矮处搁置了,便被渐渐侵蚀了绿色。

    “我自偏殿出生,满四岁都还无一名,也从未出过那偏殿,更没见过圣人,偏殿宫人只唤我十三郎。幼时,我甚以为自己就叫十三郎。再后来,幸得拜俞公师,赠字为珩,先生言,君子如珩,羽衣昱耀,这便是我名字由来。”褚珩的声音低低,浮着微弱的薄冰,如于冰涧漂流。

    “五岁拜师俞公,这般多年来,所谓君子六艺,皆出自先生教导,幼时身体孱弱,先生为使我强身健体,亲自带我去拜其友,昔年的金吾卫大将薛毕教导我武艺。我心中,早就视先生如父亲一般。”

    “先生虽对我课业严格,但却在别处待我处处宽厚,先生曾问我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我那时只觉得胸中似有许多话想说,看着先生的眼睛,最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我问先生,将来希望我成为怎么样的人。”

    “先生微微笑了笑,然后看着窗外正好的春色道‘且陶陶,乐尽天真'”褚珩的声音低了下去。

    虞秐升心中只微微念道,他的这位先生,大抵是希望他的学生此生自在,能按自己心意过活。

    可褚珩为何执意要去安西,为何又执意想要谋得那个至尊之位呢?

    “再后来,我与先生道明心中所想,我在朝中无权势,想去边疆争军功以将来谋得那个位置。”褚珩对自己欲谋皇位一事说得极为坦然,连同声音都无任何起伏。

    她初初心中一惊,后又觉得褚珩似对她表明隐秘心思时愈发坦然。

    “我本以为先生自然是会全力支持我,却不想,我才一开口,先生便立刻否决了我的想法,先生与我交谈整整一日,都不曾劝服对方,”褚珩视线往远处落去,然后低低又道,“至深夜,先生只问我真想好与否,我点头。”

    “先生便只言,若我执意如此,那么此生,便当做再无我这个学生。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我谋得位置,也仍会待先生一如既往,绝不会与往日有任何差别,先生却只摇头言一句话。”

    “什么话?”

    “靡不有终,鲜克有终。”

    褚珩的话皆淡淡,毫无多掺杂的语气,中间大抵还有许多细节,褚珩只拣精要处言语,如陈述常有的普通琐事一般,只是声线一如浮冰,于无尽河面间悠悠散去。

    既这般偏爱自己的学生,为何学生意图谋求皇位时,俞悝为何又是那般态度,虞秐升一时也思索不出所以然。

    纱幔那方的少年人身体蜷了些许,身子似有倾倒之意,虞秐升扯开纱幔,握住了褚珩的手。

    她才碰到他,便觉得他浑身烫得可怕,她一蹙眉,抬手去抚褚珩的额头,只觉得烧灼异常。

    “怎么这么烫!”

    “我没事。”褚珩想要避开她的手。

    “都这般了还说没事!”虞秐升踏步上了地方,一手扶起褚珩,将他强行带上榻。

    “琥珀,琥珀!”虞秐升喊着,“快去请医工来!”

    “升升,”褚珩拉住了虞秐升的手,他看向她焦急的脸,“我没事,就是淋了些雨,大抵睡一日便好了。”

    “不要去……不要去请阖闾医工。”他最后的话近乎无力。

    “我知晓你不喜医工近你身,但这身体不该这般拖着,若是你再这般下去,身上陈年旧伤又添新伤,方时如何能好?”虞秐升将他扶至榻上,强按着他躺了下去,“我着阿九去请才从安西调回邺都的司病官来,是你熟识的那位,你可放心。”

    褚珩还想说什么,思索了半晌,却似很是听话般,任她摆弄着,乖巧躺至床榻上。

    “你要听话。”虞秐升看着少年人的眼睛,温温道。

    便转过身朝着外头奔去。

    “珍珠,去打一盘热水来!”

    整个淮王府因虞秐升这一声吼,沉寂许久的宅子的每一角忽然都热闹起来,来往部曲婢子匆匆,众人迎着司病官至虞秐升院子里,待那司病官开了方子,虞秐升着人去抓药,院子里四处掌着的灯才一点点暗了下去。

    幽暗廊下,司病官对着虞秐升叉手。

    “娘子所问,臣自不敢有所隐瞒。”

    “娘子知晓的,安西是苦寒之地,八贡雪山更是常年风雪不停,殿下连年沙场征战,比常人更不惜命,多数时候伤口不曾养全,殿下便又带兵出征,这伤口拖着时日,痊愈得愈发缓慢。殿下性子倔,平日里又不喜欢他人近身,常是自己默默忍着,再好的身子骨都是熬不住。”司病官对着虞秐升叉手,“本以为如今回来了,殿下能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但前些日子殿下挨了鞭伤,又是淋了雨,再好的身子也是熬不住的,如今的办法也只能一点一点养着。”

    “我知道。”虞秐升垂了垂眼,对着司病官额首道。

    “我之前曾请阖闾医生来瞧过,说殿下身上不仅有旧伤,似还有气淤不通之状,多处伤口凝滞生涩,若是时日久了,怕是于性命有患。”

    司病官身子一顿,微叹了口气。

    “那医工说得不错。”司病官道,“殿下为护碎叶百姓,心脉处曾受一箭,那次几乎要了殿下性命,臣等是拼了全力才将殿下的性命保下,但这伤多少伤了内里,殿下平日的性子又……自然是愈来愈严重。”

    雨夜里,远处的花皆被雨水打落入泥泞里,在廊下混入淤泥之中。

    “我知晓了。”

    虞秐升轻轻叹了口气。

    ……

    褚珩面色染着潮红,却仍侧目望着虞秐升进进出出的身影,即使浑身烧得快失去了知觉,神色仍如常。

    “吃了药,”虞秐升将碗盏收了回去,又递来一个金丝党梅,“再来一颗梅子就不苦拉。”

    这是她夜里俯身做账久了的零嘴,还好不用再着人去外头买,就给褚珩去药苦味再好不过。

    她没给褚珩任何拒绝机会,而是将那金丝党梅直接塞进了他嘴里,动作迅速麻溜,褚珩本惊了惊,默默将金丝党梅放置唇齿间,甜腻的口感在唇齿间渐渐缠绕。

    “你好好睡一觉,明日醒来,定能去了烧,听说乐游原上开了大片紫薇,阿妙在乐游原的宅子前些日子建好了,说是要邀我们去看看……”虞秐升的声音轻轻淡淡,似于燎原处落下甘霖。

    虞秐升见褚珩没有说话,定定看着她,也不像是要睡的样子,她停了话。

    “世上之人,立场身份不同,即使出自好的本意,自会有多误解。”虞秐升叹了口气,“我并不知晓俞公心中究竟是如何所想,但在我听来,昔日俞公待殿下,却是真心,想来或许是还有别的原因才不愿殿下踏上此路,”

    “若是殿下心仍不甘,方时我陪殿下一同去问,总能问一个理由。”

    “我今日,递了信予老师。”褚珩忽然道,“这么多年来,我予老师书信,皆会被原封不动退回来,想来今日那信也无有不同。”

    “也许老师说得对,我确实是在痴心妄想。”

    “退不退回来,那是另一回事,”虞秐升道,“但只要好好活着,那便是天下最要紧的事。至于军户,殿下与我一同想办法,定能想出法子帮他们。”

    褚珩视线从虞秐升脸上缓缓移了过去,须臾后,又望向她的眼睛。

    “若是有一日……”

    “殿下若再不睡,那我可要让人送一剂安神汤来让殿下彻底昏睡过去,这样殿下便才能好好养身子。”虞秐升佯怒道。

    虞秐升从未觉得这个夜有这般漫长,即使她也开始昏昏欲睡,却还是看着褚珩安静的侧脸没有移开目光。

    少年的轮廓因夹了病气,锋利感朦上朦胧气,安好收于剑刃里,泊于黄昏雪山间的晚松。

    俞悝为何这般抗拒这个学生谋夺皇位她也想不明白,许是俞悝愈偏心太子,也许是别的原因,可方才他的那句“痴心妄想”,连同虞秐升都泛上了难言的难过。

    于他这既定的命运里,褚珩确实是在做一件“痴心妄想”,可她又全然不能劝阻他。

    ……

    虞秐升复醒之时,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见自己指腹上有淡淡暖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了床榻上。

    她先是觉得思绪略有空白,片刻后,似猛然想到什么一般,一手撑着床板支起身,正要喊琥珀。

    视线往屋子里一移,见那窗牖侧正坐着褚珩。

    窗牖不知道何时已然打开,从这个视野,能瞧见院子里那郁郁葱葱的银杏,昨日一夜雨,今朝银杏依旧蓬勃,远处的日光朦胧。

    褚珩已然齐整束着发,身上只笼了一件轻薄的袍子,半靠在榻上,膝上盖着宝相花纹的波斯薄毯,手里正拿着一卷公文,清润的日光渡在少年人的脸侧,即使身上落着光,虞秐升却觉得他还似乎那如雪山青松般,孤寂独立。

    再仔细一些,能瞧见少年人平日紧绷的眉眼如今松散开了,即使脸上也无多表情,可虞秐升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愉悦。

    注意到虞秐升这处的声音,他从卷宗里抬起头看向虞秐升,轮廓侧的光渡于身后。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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