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风雪略停了些,客栈前的石榴树昨日夜里被风吹倒了,隐约听见老板在底下用吴侬软语骂了个瘟哉。房间内,过夜的炉火烧的人暖熏熏的,林沉玉推开窗,清冽的风带着冷气扑面而来,屋外白茫茫青森森一片,看不见半个人影。

    顾盼生还未醒来,她披着件白色披风,倚着窗呵手。

    锦衣卫已经走了,有惊无险。

    清晨这个点,稽留在客栈的客人们大多去楼下吃茶,听得到些热水沸腾与桌碗碰撞的嘶嘶乒乓声音,时不时夹杂着些方言味浓厚的对话,是他乡的客人。

    “昨儿那些个军爷哈,怪喝人拔辣滴,不晓得革么似滴哟。”

    “把我房间搜的刁毛都不剩半根,我还以为我犯事了,喝的我困告都困不着,早儿派小二子去打听,回来一句话都感不出来,孬八汹哄地现世宝。”

    “锦衣卫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听的?怪不得你家小二子,好像说是这附近死了个锦衣卫的千户,锦衣卫来例行搜查,搜了半日已经走了,不知道有没有结案。”

    “这大的雪天,难搞哦,雪今天得停吗?我赶着回家嘞。”

    “八成是得停了,我刚刚看路上已经有商队上路了……”

    林沉玉抿了口杯中水,水不知道何时已经冷了,她瞅着底下无人,将杯中水往外一倒,杯子倒扣在了桌上。

    说来她碰见遇难的公主,也是个巧合,她本来是从西北归来的,都打算坐船回海外的老家更九州了,金陵王的一封信打断了她的计划,他说自己找到了暹罗特有的活肌回光膏,能活人肉医白骨,还能治好陈年的烧伤烫伤,叫林沉速来金陵取药。

    林沉玉这么多年一直在寻这药膏,只得绕道先来金陵,拿了药再回家。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机缘巧合遇到小公主,林沉玉念及先皇的照拂,又不忍心丢下她一人,索性又捡上她,给她调理身体,这又耽搁不少时间。

    如今已是腊月十八,她怕是赶不及三十晚上赶回家了。

    *

    床帐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盼生似乎醒来,纤纤玉手拨开红罗帐,朦胧着睡眼朝外面探出头来,不施粉黛亦是风流,白嫩的脸蛋上带着睡醒后的红晕,恍惚出水芙蓉。

    “林哥哥,你起的好早呀。”

    少女看见倚窗而立的林沉玉,眼睛一亮,朝她伸手。

    林沉玉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并不回应她,这几日为了避嫌,对方是个公主,她也是个女的。本来按理说可以凑合一起睡觉。

    但是毕竟行走江湖以男装示人惯了,为了避嫌,她女扮男装的原因也牵扯颇多,她也干脆不说出来了。

    这几日晚上,她都是靠着墙席地而坐,眯着眼睛睡一小会。小公主睡的挺好,她却睡的实在糟糕,不过她行走江湖风餐露宿的日子多了,倒也凑合的过去。

    “快去洗漱,水已经备好了,今日我们便出发,去金陵城一圈,然后随我回家过年。”

    林沉玉坐下,将送上来的饭菜分好。给少女拨弄了大半碗粥。

    别看是小姑娘,饭量倒不小,特别能吃,这几天林沉玉没少被她吃饭吓到。特意嘱咐了厨房多送饭上来。

    林沉玉住的是上房,每日三餐都由厨房伙食供应的,伙计亲自送到房间门口,早餐惯例都是四碟咸菜,一大盆稀粥,外带着些煎的酥酥脆脆的豆腐渣。

    顾盼生乖巧的坐在凳子上,林沉玉把筷子递给她,他也不吃,只是睁着那双水灵灵大眼睛问她,眼眸中有些警觉:

    “我们今儿要去金陵城干什么?”

    “我去金陵王府取个药。”

    知道她不安,林沉玉索性全盘托出了:

    “之前卖了金陵王夫妻人情,就叫他们帮我留意一味药,金陵那地儿外来客多,多有商人撺局,弄些稀奇的货去卖故衣,我叫他们留意有没有能治烧伤的药,如果有得了信给我。几日前王爷回信,说得了个暹罗商人那卖的药膏,能去灼伤痕迹,生肉养肌。他替我收下了,我与他约好了去取药。”

    “你不用担心,我雇一顶小轿子,你在里面待着,我取了药就出来,你若实在害怕,我待会与你变个容貌就是。”

    顾盼生点点头,就继续低头喝稀饭,他一直用余光打量着林沉玉。

    侧脸清隽,犹如白玉,鬓边碎发好似乱墨,如她的人一般飘逸,怎么看也看不出有烧伤的痕迹。

    她要烧伤药做什么呢?

    *

    林沉玉已经放了筷子,碗筷摆放的整齐。她吃饭吃的很沉默干净,吃完后碗里空空,桌上几乎没有痕迹。

    顾盼生也不得不赶了几勺子,加紧速度,最后一口不忘记仰着头,把碗端起来将粥吃的干干净净。

    往日在宫里,吃不饱穿不暖,他都是这样喝最后一口粥的,然后用勺子使劲刮,恨不得碗给刮怀,也要把所有米汤吃进嘴里。

    旧习难改。

    意识到林沉玉的视线,他红着脸把碗放下了,甚是羞赧,旁边的林沉玉正襟危坐,吃饭斯文。他行事却如此粗鲁,肯定是招人笑话的。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公主金枝玉叶,却实在是个节俭不浪费的好孩子。”

    林沉玉知他难堪,温和的笑了笑,奖励性的摸摸他的头。

    顾盼生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

    往日在宫里,是无人在意他的死活的。他被太妃私自养到了八岁,太妃就去了,留下他和一笔财物,嘱咐长信宫的宫人抚养他。

    宫女们都是拿了厚厚的报酬,却并不做实事,只把她当成个大宫人的私生女,反正无依无靠,就尽情欺负他,克扣他的口粮,穿破旧的衣裳。

    他吃的都是宫女们剩下的残羹冷炙。若是不迅速吃完饭,他的饭就会被宫女倒了去喂狗。他就要去和狗抢食。

    因此每日他都是不管有没有冷有没有馊,都是只顾着狼吞虎咽的吃下,他是男孩子,那一点又吃不饱,只能把头埋在碗里,用舌头去舔那一点点的汤渍。

    宫女们都把他当个累赘,拿着养他的银钱去买水粉胭脂,懒得管他。

    甚至有个宫女看见他容颜昳丽,还会暗地里骂他狐狸媚子。

    他都无暇顾及,因为每日都是半饥半饿的,无瑕去想。

    吃不饱,穿不暖。躲在破旧的厢房里面,裹着发霉的棉被,听着屋顶破洞,滴滴答答的往房间里面滴水,如此五年。

    他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每日为了口饭狼狈不堪,甚至要与狗争食,贵为皇太子,却三餐不继,更无人教导他那些贵族礼节。

    他是个野孩子,从未被人夸奖过的野孩子。只会被人说行为粗俗,像个野人。

    可林沉玉夸了他,夸他是节俭的好孩子。

    顾盼生感觉心里涩涩的,又很沉重。

    不自主放下了碗,感觉到嘴角有污渍,他慌忙的想用袖子擦掉。

    可余光瞥见林沉玉拿着帕子,举动优雅的擦拭嘴角,他动作停住了,学着林沉玉的样子,也拿了旁边的白布,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角。

    他看着林沉玉面前用完餐后,摆放整洁的餐具,又看看自己面前狼狈的一团:筷子交叉着倒在桌上,豆腐渣漏了许多在桌边……

    顾盼生学着林沉玉,悄悄把筷子拿起抵住手掌,弄齐整后横放在碗上。又把桌子上面的狼藉擦了擦。

    最后,他悄悄挺直了畏畏缩缩的腰杆,就如同林沉玉一般。

    *

    用完了饭,林沉玉给顾盼生易了个容,取了些姜黄,将她的脸蛋涂抹的蜡黄,又用些药膏遮住少女眼角的痣。

    “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少女眨眼:“太妃与我说,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将我名字取好,我随母姓,叫顾盼生。”

    “顾盼生辉,确实不错。只是以后在外面不能叫这个名字,但我们得改个名,你想叫什么?可有想用的?”

    “我读书少,您满腹经纶,您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吗?”

    少女抬眸看她,满心满眼的依赖。

    林沉玉的带着薄茧的手指正微微划过少女眼睛的桃花痣,少女甚是敏感,颤抖着瑟缩了一下,桃花痣灼然一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就叫桃花吧,如何?”

    林沉玉鬼使神差的随口一说。

    桃花这名字,确实有点艳俗,可少女甚至是美的惊心动魄,恰似春日的桃花,铺天盖地的灿烂云霞,美的无端。

    “您取的名字,我自然是喜欢的。”

    少女眯着眼笑的无邪,露出浅浅的小酒窝。

    林沉玉也被他笑容感染了,给他易容完,拍拍手:“喜欢就好,那以后我就喊你桃花了。”

    *

    两人进了金陵城,这风里都带着香味。林沉玉特意走的慢慢的,给桃花买了一路吃食。

    顾盼生如同刚刚进城的土孩子一样,瞪大着眼睛从马车的车帘缝隙往外看。

    糖葫芦的吆喝声,糖人的甜腻气息,咚咚响的拨浪鼓,甚至于店铺门口纱堆的假花,一切的一切对于他来言都是陌生的。

    林沉玉给她买了支堆纱的假桃花,递给她玩。

    她直奔金陵王府而去,下了马车便朝王府的门人抬抬下巴,笑道:“顺子家的,麻烦开个门,容我进去和你家王爷吃个茶。”

    那穿戴整齐的门人看见来人,笑着开了门,点头哈腰的迎接他下马车。

    *

    林沉玉与金陵王夫妇是旧友,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金陵王慕南陵和她是儿时的同同窗玩伴,金陵王妃萧绯玉也和林沉玉也是好友,她出嫁时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唯一的亲人远在京城不能归来,就拜托林沉玉替她操办婚礼。

    是林沉玉代替她父兄,备齐了整整四十八担嫁妆。婚礼当日,他亲自背着王妃下轿,又亲自将她的手送到金陵王手边。

    可以说两个人在外,情同兄妹,甚是和睦。

    早有人去通报王爷,叫林沉玉去南边临水阁楼。

    临水阁楼是王府一处好景致,引水栽荷,乱石游鱼,阁楼上单开一面临水,常年香风阵阵,琴音袅袅,最为风雅,金陵王慕南陵平素最好在此地接客。

    林沉玉嘱咐下人带顾盼生去房间里玩耍,她自己先行了,熟练的走上阁楼,拨开侧间外的珍珠卷帘进去。

    那大珠小珠交错碰撞,一颗颗都是南海珍珠串成的,滴溜婉转,很是悦耳。

    许是她力气太大,一根系珍珠的丝线断了,噼里啪啦落下来许多珍珠来。这珍珠也是林沉玉送王妃的嫁妆,都是好东西。

    她有些心疼,就弯了腰,想一颗颗捡了起来。

    一颗两颗,一根绳上十八颗,还差一颗……

    她余光瞥见,有一颗小珍珠滴溜溜的滑进了阁楼房间里,她站直了身子,跟着走了进去,盯着那在金砖地面上滴溜溜打转的珍珠看。

    只见珍珠笔直的撞上了房间里面美人榻的矮脚便,晕乎乎的停了下去。

    她将手伸到美人榻的矮脚处。

    一滴血红的液体,滴落她的手掌。

    她猛抬头,就看见美人榻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金陵王妃萧绯玉面含微笑,嘴角溢出鲜血,整个人毫无生机。

    “萧绯玉!”

    林沉玉猛的意识到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动作,就看见金陵王满脸狰狞的拿着刀从屋后走出来,刀尖对准林沉玉,他双眸猩红,目光中流露出无比的仇恨:

    “林沉玉!你害死我爱妻!今日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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