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程苓
程苓自初次认识宋翊的这天起，就特别讨厌他。
高二下学期伊始，班上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偏长的头发、古板的眼镜，将他的五官遮了大半，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班主任介绍完他的名字和从乡下转校的经历，便给他安排座位。班上原本只有三十九名同学，只有她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于是，自然而然的，他成了她的同桌。偏偏她又是班长，班主任在最后还给她布置了帮助新同学熟悉校园学习生活环境的艰巨任务。程苓体会了一番哑巴吃黄连的感觉，乐于助人的形象维持久了，无法开口拒绝，只好认命，趁着课间带他去买校服和校牌。
谁知首周各班扣分情况公布，他们班依旧因为学生仪表违反风纪被扣了好几分，在名单上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宋翊，这周内把长发剪了。”程苓将一沓扣分单拍在他桌上。
宋翊有些为难。
程苓瞧着他犹豫的模样就心烦。这碍事的家伙能不能有点班级荣誉感？
宋翊左顾右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最后一排的动静，才下定决心将耳侧的长发撩起，露出了两个显眼的耳钉，“班长，校规上好像明令禁止学生打耳洞？”
离谱。
“你……自己看着办。”
最终，宋翊剪了短发，仅在鬓角处稍稍留长，遮住不合时宜的耳洞。他以新的形象走进教室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人靠衣装马靠鞍。程苓听到周围几个女生窃窃私语——
“我发现宋翊挺帅的。”
“是我喜欢的那种长相。”
肤浅，程苓在内心默默评价。
班主任临时有事，语文课改自习，刚好可以写前面那节数学课布置的作业，选择题、填空题……一路做下来都很顺利，直到碰上压轴的函数题，程苓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时，总是不由地咬住笔杆，像在和自己较劲，她的眼前掠过一个个抽象的公式，似乎就要捋顺其间盘根错节的逻辑，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草稿纸，然后她听到了自己注意力断开的声音。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宋翊非要在关键时刻莫名其妙地“诈尸”，程苓正欲发作，忽地发现草稿纸上，寥寥几笔，字迹工整，写的恰是这道函数题分类讨论的方法。
程苓吃惊地望向宋翊。宋翊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推了一把黑框眼镜。他的作业本在方才充当枕头，被压得起了褶皱的纸张上，写满了阿拉伯数字和希腊符号。这一刹，程苓意识到他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成天不务正业，那又怎样？谁要他多管闲事！这种提示的可恶之处堪比剧透。
期中考试如约而至。程苓并未取得预想中的名次，此前，从未与年级第一失之交臂，就连其他同学也认为她拿第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事实令人大跌眼界，总分榜上排名第一的位置写着宋翊的名字。程苓捏紧了拳头，被人超越的滋味并不好受。她想离开公告栏，却被身后不断向前推搡的同学堵住了去路。七嘴八舌的议论如潮水般涌入耳蜗。
“不会吧？程苓不是第一？”
“她之前可是次次都拿第一呀！”
“这个宋翊是什么来路？”
“听说是乡下来的转校生，和第一名小姐同班。”
“他是不是作弊了，不然怎么可能……啊！”
“说够了没有？”一定是考试失利，气昏了头脑，她才做出了如此冲动的举动。她发狠地揪住那名恶意散播谣言的男生的领口，“你有证据吗？没有的话，凭什么诋毁别人？”
男生用力地打掉她的手，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被呛得连连咳嗽，满脸通红，“程苓你发什么疯？”
B宋翊
宋翊知道程苓讨厌自己，哪怕她有意掩饰，心底滋生的敌意依旧难□□露几分。他理解她的反感，因此，并无怨怼，只是觉得她有些奇怪。
可能是身为班长的责任感所迫，她耐着性子领着他买了校服和校牌，春游野炊露营让落单的他加入她们小组……再比如她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咬着笔杆。一次自习，他写完作业、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小憩，余光瞥见她越发苦恼的神情，深怕再这样下去，脆弱的笔杆会被她咬断，迟疑片刻，将写着解题思路的草稿纸递到她的面前。她果然瞬间吃惊地张大了嘴，被折磨多时的中性笔侥幸地逃过一劫。
最为奇怪的是期中考试成绩公布的那天，公告栏前围着乌压压的人群，宋翊视力很好，远远地看到自己醒目的分数和排名，不知从乡下哪个犄角旮旯窜出来的转校生一鸣惊人，惹来非议和诋毁，再正常不过，宋翊早有预料，不欲争辩，谁知屈居第二的程苓揪住那名男生的领口，大声质问：“你有证据吗？没有的话，凭什么诋毁别人？”
“程苓你发什么疯？”
像是脑海中紧绷的弦突然断了，他没忍住，强势地拨开人群，朝那名色厉内荏的男生脸上，重重地挥出拳头，将人抡倒在地，引起一阵刺耳的惊叫。
宋翊浑然不觉，看着程苓被打红的手背，“为什么？”
程苓平静地陈述：“我知道你没作弊。你还是操心一下检讨书怎么写吧。”
A程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半中间转校，其实很尴尬，班级三两成群的小团体已经形成，很难融入，新学期开始后没多久的春游野炊露营分组，宋翊毫不意外地落单了。
“宋翊，你要加入我们组吗？”除了班长兜底的使命所在，会这么问，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们小组四人都是女生，携带烧烤架、食材、帐篷等行李远行并不轻松。
宋翊同意了，出发那日，没等程苓开口便主动背起沉甸甸的行李包，到了营地，也没有歇着，先是生火，待木炭充分燃烧，盖上烤网，再均匀地摆放事先串好的食材。
程苓莫名有些过意不去，“你去吃点东西，换我来烤。”
宋翊避开了她的手，“烫，有油。”
清洗烤炉、烤网的琐事，宋翊也没让她们搭手。
罗湘芸打了个饱嗝，“感觉这顿完全就是白吃白喝了。”
程苓出神地看着宋翊仔细擦拭烤网的手。和女生柔弱无骨的手不同，宋翊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并不夸张，恰到好处，似乎无论做什么都能令人赏心悦目。
前桌的男生闹了矛盾，愈演愈烈，从唇枪舌战发展为拳脚相向。若只是普通的小打小闹，程苓也不打算插手，但“火势”越烧越大，哪怕宋翊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能够雷打不动地老僧入定，她作为班长，却不能置之不理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程苓上前，想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拉开，被无心地推了一把，撞到了后桌，似乎蹭掉了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程苓咬牙忍住抽气的声音，伸手去探，摸到了因为挤压变形的镜架。她捡起那副残破的眼镜，是宋翊的眼镜，已经成了抽象的行为艺术作品，依旧透着几分土气。这该怎么解释？程苓感觉自己过载的大脑比身上磕碰的地方还痛。
“班长，你没事吧？”两个扭打成一团的男生因为这个变故呆呆地停下动作，不知作何反应，还是不知何时睁眼、目睹多少经过的宋翊，率先将她拉起。他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使了巧劲，见她站稳后，便不着痕迹地松了手。
“宋翊，你重新配副眼镜，需要多少我赔给你，下面几节课，你看不清的地方直接问我，或者看我的笔记……”
“不用那么麻烦。”宋翊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
“啊？”程苓疑惑地看向宋翊，忽然发现少了玻璃镜片的反光，他的眼睛原来是这番神采，瞳仁黑得纯粹，令她想起物理课上讲到的超大质量的恒星在迈向毁灭的阶段不断向内坍缩后形成的天体。
“这是平光镜，我没近视。”宋翊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这样的回答让她的疑惑只增不减，他补充道：“原先头发太长了，总是戳到眼睛，戴副眼镜挡住，就没这个问题了。”
离谱的解释，但发生在宋翊身上，也就变得合理了，程苓忍俊不禁，对上宋翊的目光，才惊觉他在注视自己，连忙移开视线——他的眼神沉静深邃，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慢了就无法逃逸。
宋翊运动神经发达，篮球、排球、羽毛球……无不擅长。一经对比，程苓感觉自己就像还在驯服四肢的原始人类。
宋翊三步上篮的动作干净利落，体育老师让他演示了几遍，程苓心想小菜一碟，轮到她上场后，刚开始运球就砸到自己的脚。
练习排球垫球的几节课，宋翊很受欢迎，和他搭档十分轻松，因为无论多么刁钻的球，他都能以适当的力度和角度稳妥地救起。反观程苓，自己都无法预测回球的落点。
宋翊打羽毛球的时候非常卖力，程苓经常看到他在后场一跃而起，体恤衫的下摆并未塞进裤带，随他的动作上扬，露出柔韧的腰腹，准确的起跳时机和夸张的滞空能力，注定这是一个漂亮的扣杀。程苓自认对养生羽毛球造诣颇深，但在场地上，她只有被调动着东奔西跑的份儿。
宋翊想必从来不为体测焦虑，程苓每个学期都会因为八百米忐忑不已，更别提这次还碰上了特殊情况，肚子从早上开始就隐隐作痛，可是已经有不少女生出于身体原因请假，体育老师面色发青，积压的怒火处于爆发的临界点……算了，早死早超生，反正也不是很痛，程苓自我宽慰，深吸了口气，走上了起跑线。
塑胶跑道似乎被夏日的骄阳晒化了，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糖里，软得提不起力气。
“程苓！”
同学的惊呼比腿上的痛觉先一步抵达大脑皮层的神经中枢。程苓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失去了平衡，摔在跑道边上，磕破了膝盖，血肉模糊，瞧着瘆人。体育老师揉了揉太阳穴，显然觉得这高危职业真是没法干了，“同学，你能站起来吗？”
程苓试了几次，腿软无力，根本使不上劲儿。她无助地摇了摇头，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放大的背影——宋翊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上来，我背你去医务室。”
程苓不假思索地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宋翊双手托住她的膝盖下方，平稳地站了起来。
尴尬和窘迫姗姗来迟，她会不会很重？一想到这，手脚就变得无处安放。
“别乱动。”宋翊的声音夹杂了几丝恼怒。
程苓感觉自己在往下滑，不由地搂住他的脖颈。宋翊猝不及防地顿了一下脚步，将她往上颠了颠。膝盖下方灼热的触感越发鲜明，程苓想起了在多个场合看到的宋翊指节修长的手，现在这双手正和自己肌肤相贴，状似暧昧亲密，实则绅士疏离，她不介意他再往上移一些。她一定是缺氧中暑了。
医务室空无一人，眼下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
宋翊走到床边，小心地将她放下。空气浓稠得几近凝固，宋翊似乎也察觉到奇怪粘腻的气氛，没话找话地平铺直叙显而易见的事实：“校医不在。”
他从常用开放的药柜中取出双氧水和棉签，准备替她临时处理一下伤口。膝盖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令他无从下手，脚踝处的擦伤就没那么复杂。他半蹲着弯下身，被汗水浸湿的体恤衫隐约地透出少年突起的肩胛骨和脊柱，再往下是衣摆上缩露出来的一截纤瘦却蕴含力量的窄腰。
想要用腿攀上，再紧紧环绕……程苓被自己可耻的想法吓到了，不得不承认她也是肤浅的视觉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