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渊走上台阶，翠袖等人守在门口，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里屋。陆承渊没出声走进去，屋子里点着零陵香，江夕月面朝里侧歪在罗汉床上。

    陆承渊在旁边坐下，江夕月也没有转头。

    直到他不着声色，摸了下她的鬓发，她才回头看他，眼下发红。

    “二爷答应我，会留她一命的。”

    陆承渊收回手，淡淡瞥了她一眼：“你说晚了。”

    她来求情那天，尹怜心已经死了。被折磨了整整四天，该说的全都说干净了，陆承渊从地牢走的时候，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牢头问要不要留活口，陆承渊没有点头，就是必死无疑了。

    江夕月咬牙，悲愤地坐起身：“为何不告诉我？”

    陆承渊依旧淡然：“你总归要伤心的，晚些知道更好。”

    江夕月实在说不出话来，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深峭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怜悯，万般华贵的装饰不染一点尘埃。他不为杀了一个人难过分毫，即便是伺候了他四年的侍女。

    她恍惚得可怕。

    似乎看到某一日他坐在高堂上，一壶名贵的清茶掩去她的生死，他也是这般不动声色、漠然无情。她的名字从他记忆里消失，他甚至连回忆一下也不愿。若时间和陪伴能够加深感情，她有什么底气令他移性？

    泪水在她眼底打转，陆承渊叹了口气，另起话题：“为你的日后打算，你不能从府里出嫁，你给你父亲去一封信，让他写份案件详呈给我，我会在合适时候跟皇上提起。等你父亲回到京城，你就从江府出嫁，这样名正言顺些。”

    老夫人的态度他是明白的，要嫁进宁远侯府的女子绝不能毫无身份，何况他是想把府中交给她打理的，她需要能帮她撑底的娘家，才能应对豪门贵族间的人事来往。

    陆承渊没把尹怜心当回事，掐断了尹怜心这条线，韩庸那边也没什么可跳了，几日称病没来上朝，让他和皇上都心里清净。他近来苦心经营，选了一个许美人在皇上身边伺候，再加上司礼监那边暗中帮忙，倒是可以在皇上那里放心些了。

    江夕月眼睫一眨，眼泪落下来，滚过白生的脸颊：“我不写。”陆承渊脸色暗下来，她赌气般道，“我要伤心，没心情写信。”说完又转身扭过去。

    陆承渊被她这模样气到了，起身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她靠在团枕上一动不动的。他不解于她为一个叛徒如此伤心，也不愿意开口安慰她，怒火隐隐地摔门而去。

    门板哐当一下像要被甩脱似的，江夕月猛地转身坐起来，看到他已经从门口走出去了，外头顿时吵吵嚷嚷的，她听到他说了一句：“备轿出府！”然后就传来脚步远去的声音。

    她的眼泪就落得更凶。翠袖等人连忙跑进去安慰。

    ***

    陆承渊坐进轿子里，外头问他去向，他自己也不知去哪，只是待在府中憋闷得难受。向来都道那丫头知晓他心意，他对她也算是尽其所有了，可闹起脾气来还要他哄着。这件事前后里外牵涉多少人，蕴姐儿如今一见他就嚎啕大哭，陆承渊想想就愈加心烦。

    “去……”轿子走了一会，他才决定好，“去珍珑棋社吧。”这是晋王妃的表弟开的棋社，多次有人请他过去小坐，今日就随性一观吧。

    棋社不过是表面功夫，珍珑棋社也是达官贵人的消遣处。陆承渊下了轿子，立刻有人迎上来，带着去往贵客专用的雅间。香薰软榻备上，再叫了个容貌典雅的女子对坐，说是社内的围棋高手，请陆侯爷指点一二。

    陆承渊就侧坐在榻上，下头侍女跪着剥葡萄。叫来的女子很是认真，下棋时头也不抬，不时将指节抵在线条流畅的下颌，红粉的指尖映着朱红的唇，是恰到好处的女子姿色。

    陆承渊却看着她的指尖愣神，想起江夕月的手指。那丫头生了一双细嫩的手，修长而柔若无骨的指节，不涂丹蔻时如同桃花一般，透出年轻活跃的血粉色。

    那是一双官家小姐的手，却巧得会各种花样玩意，甚至灶台上的事也不出错，颇令陆承渊觉得意外之喜。因为苏挽弦的缘故，陆承渊素来喜爱琴音，最是桐木伤怀，杉木典雅。本以为她不通音律，却没想吹出来的笛声也有几分动听。

    陆承渊想到此处笑了笑，这丫头倒是有几分深藏不露。

    弈棋的手突然在空中顿住，对面的琼玉等了许久，不解地抬起了头，却看见男子的眉宇间微微蹙隆起来。

    “……侯爷？”琼玉轻轻唤了一声，陆承渊没有言语，他把棋子放进棋奁中。一旁候着的掌柜招手让琼玉下去，琼玉很是无奈，斜眼偷瞄了陆承渊一遍，才迈着莲步下去了。

    她是不是懂得有点太多了？

    陆承渊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其实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只是他一直没有细想，她是个落难的女子，学些求生之道也是常理。但如今样样细想起来，这京城内外可没有哪家小姐似她这般。

    便是懂些针线或是音律，大户人家是不会教女儿灶台的。江夕月那一身厨艺哪学的，真是她无师自通学会的？

    她父亲二月被贬，兄长四月问罪，五月她流离失所，七月就进了宁远侯府，这中间有多少时间，足以使她心态变化？她曾在宁远侯府外下跪求情，陆承渊却并未见她。尽管他后来对江家施以援手，但她卖身进入侯府的时候，是否对他的袖手旁观心存怨愤？

    尹怜心在他身边伺候了四年，到头来是一颗致命的棋子。

    江夕月的身份真的干净，使他能够无条件信任她？

    陆承渊的神色透出凉意。

    他突然想到北上巡边之事，想到江夕月为他挡的那一箭，这些念头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他甚至微微有些自责，他不该怀疑她的，她的身份一定没有问题。

    掌柜的看陆承渊兴致缺缺，便邀他观赏老板的棋艺藏品，宁远侯爷如此显贵，掌柜的水平根本陪不上话，然而派人去通知刘劲了，却始终不见他回来陪客。

    陆承渊的眼角微微一挑，掌柜的傻着脸呵呵陪笑。正好手下许卫进来禀报，说吏部侍郎张大人在同街富兴酒楼用膳，见宁远侯府的马车停在街前，派了家下人执牌来请。陆承渊就会心一笑，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他停下步子，回头看了眼棋社众人：“你们老板很忙啊。”

    那掌柜惶恐不安，忙低头致歉：“已派了两人去找过，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侯爷莫要生气。”

    许卫听着就在心里发笑，这掌柜的不会说话，刘劲是什么身份，也配让陆承渊生气？

    果然陆承渊什么也没说，淡淡地转身下楼。

    正是正午时分，日光从九格窗照进来，棋社内到处晃眼的明亮。走到楼梯口处，方才弈棋的琼玉就候在那里。女子穿着百蝶纹通袖，嘴角含笑温婉优雅，双手交叠身侧对他屈膝行礼，陆承渊的脚步就顿了一下。

    想到离府的时候丫头歪在塌上哭，不晓得现在如何了，真要下棋还不如跟江夕月下，总比眼前这个多些趣味。

    这般思绪转了一转，那掌柜的就觉得自己看出东西了。但陆承渊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威风凛凛地走下楼去。

    红木的楼梯本来是最坚固的，却被宁远侯府的人踩得咯吱直响，那衣摆生风的架势满京城独一无二，一楼大堂里的人早被清空，陆承渊的手下都等在外头。

    掌柜的陪着陆承渊下楼梯，恭恭敬敬把人都送出了门，本以为这场事故就结束了，不料众人刚一出门，就见刘劲陪着几个人从对街走过来，那样子笑语宴宴的，显然谈得十分合意。

    刘劲眼角都挤出褶子来，拍胸脯使劲夸自己那些藏品：“你们就放心吧，我刘某人别的不懂，这棋盘棋子的事，满京城无出其右，找我买准没错。”

    其中一人笑道：“刘兄为人畅快，东西都是物美价廉，沈兄大可放心。”

    另有一人便接着笑道：“刘兄热情豪爽，还讲什么收钱的事，不如做个人情送与沈大人，日后也好多多来往。”

    刘劲眯着眼睛还没说话，人群里另一轩宇英俊的男子便回头，略略地作了一个手势，打住了前者的话头。

    他笑得非常客气委婉，但那股勃发的英气却不被压制。夏末日光灼烈而耀眼，八尺男子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单看面相便知非池中物。

    陆承渊停在门口看向对街，身边众人呈半圆将他围簇在中心。

    沈镌的朗声笑音从对街传来：“人情是人情，买卖归买卖，能买到刘兄的藏品已是便宜，我可不能再得寸进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