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

    客栈的床不小,洛折鹤又是偏瘦的体格,根本用不着多大的地方。听得聂甘棠松了口,洛折鹤摘下帷帽,轻薄的纱随着动作在静谧的空气中下沉。

    聂甘棠见洛折鹤没动作,又将被子掀开一个小角,拍了拍床榻,说道:“上来罢。”

    洛折鹤背着月影,蓦的发笑。

    这一笑,笑得聂甘棠莫名其妙,拧着眉问:“怎么了?”

    “将军唤我,像是在唤小狗儿。将军从前养过狗吗?”洛折鹤抬步上前,坐在了床沿上,抬足蹬着鞋子。

    聂甘棠心下嘀咕她就算养过狗也不可能让它上床,刚想抬睫应答,便见他抖下松垮的外袍甩在地上,慢吞吞地钻进了被子里。

    普天之下的男子,也只有洛折鹤能这般面不红心不跳地钻一个女人的被衾了。

    聂甘棠蹙眉,看他自躺下便乖顺闭了双目,方渐渐舒展了眉头。

    也是她脑子钝了,她和他还计较什么男女大防呢?

    ……

    小团子这一觉睡了很久,大概是知晓娘亲无碍的缘故,睡得安稳又香甜,还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见他成了敬王世女最好的朋友,什么宋小郎君、于小郎君、曲小郎君……他们想要和敬王世女玩,敬王世女都不理,只理他一个,还说要永远和他一起玩。

    唔……这样好的梦,真想一辈子也醒不来。

    半梦半醒的聂云霄打了个滚,靠近热源蹭了蹭,自动偎在了聂甘棠的身侧。

    发觉里面的小家伙动了,最早醒来的洛折鹤短暂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片刻,而后收回,继续盯着黑白交织的长发中——清早闲来无事,他便分出他与聂甘棠的一缕长发,信手编成一股。

    编到一根食指长的长度时停了手,指尖百无聊赖地打圈儿抚弄,最后像是厌倦了停手,却摸出床侧木柜里的小剪子,剪掉了这纠缠的一股编发。

    这一切都被睁开眼的聂云霄看在了眼里。

    他见娘亲没动静,便知她还没有醒。也不知道这只妖怪是何时爬上床来的,但眼下的情况,绝对不可以打草惊蛇,不然夹在中间的娘亲很危险!

    聂云霄哆哆嗦嗦捂住小嘴巴,努力地往聂甘棠怀里缩去。

    洛折鹤捏着编发坐起身,自然是发现了床内侧蠕动的那一小团儿。不过他倒是没管,淡漠的美目轻飘飘地掠过不安的聂云霄,转回了手里捏着的编发上,转身下床出了门。

    聂云霄终于忍不住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刚想赶快叫醒娘亲,便见聂甘棠睁开了眼,垂睫看着被剪断的那侧发尾。

    “娘亲,娘亲……那只妖怪,他他他剪走了你的头发,他会不会是想要诅咒你呀?”聂云霄带着哭腔问道。

    “应当不是,”聂甘棠安抚地摸了摸聂云霄的小脑袋,说道,“他应当是编了半天头发,发现弄不开了,所以索性剪掉了。”

    聂云霄呜咽一声,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头顶传来聂甘棠若有所思的声音:“不过如果其他女孩子这样对你的头发,你一定要同她说不可以。”

    “孩儿知道,”聂云霄扬起小脸,说道,“这个父亲教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切不可私自损毁。”

    “小团子真聪明,”聂甘棠夸赞他,而后又补充道,“还有就是,你是男孩子,除了要安稳长大,还要顾惜自己的名节。你的头发、小手帕,这些都是不可以随意与其他女孩子产生联系的。”

    “孩儿知道。”聂云霄严肃地点点头。

    可是,那只妖怪怎么就能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地睡女子的床、缠女子的发呢?

    ……做妖怪可真好。

    ……

    初春的宫中,时有微风穿过曲折的长廊。一个个粉面娇靥的小郎君经由宫中之人引领,顺着这道长廊到达了栖凤殿正殿。

    这会儿正是春困时节,柳璧桑单手撑颅在凤座上眯眼打瞌睡,而后被齐齐的“臣侍参见凤君”给惊醒。

    他骤然坐正,抚着月白外袍上的暗纹,脑筋缓了好一会,才道:“给诸位郎君看座。”

    继而又是齐齐一道“谢过凤君”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柳璧桑垂睫看向眼前的这些声音脆生生的少年,又转头看了看宫人递来的名册,心下数了数,有不少熟人。

    这些是经过小选入宫的侍卿,他们母亲的官位并不高,是以不能通过大选入宫,也就无法有一个起步高一点的位分。运气好一些的被宫中贵人举荐,才能得个御子的位分,余下的便只能以小侍为始,之后位分升降如何,全凭讨帝王欢心了。

    可见圣颜哪是易事,位分越低,被人制住的可能性越大,莫说见到陛下了,就连保住小命都悬。

    所以,在这样的制度下,小选就成了后宫中侍卿的母家往宫里塞人的渠道。

    柳璧桑看了看,单他认识的便有出身柳氏旁系的小堂弟,以及母亲门生郑太守的次子,更不要说另外几个他不认识但一直盯着他看的小郎君了。

    果不其然,当他一如往常同这些小郎君嘱咐了两句在宫中须得谨言慎行的话,而后遣散他们后,几个被柳家派进来的小郎君便主动留了下来。

    除却他的堂弟柳家四郎君、郑家小二郎君外,还有薛家小幺郎君和胡家六郎君。

    柳璧桑看着眼前四个花一般的少男,拧着眉不住叹息。

    瞧瞧,四个男孩子里面,有两个都是他的下一辈了。瞧来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模样,人还没抽条长,便被家里派出来做了尔虞我诈的助推。

    让郑郎君和薛郎君侍寝不现实,家里派他们来,一则是辅助其他几位郎君在圣前得宠,二则是趁年岁小先按宫中,也是留作后招。总之,如今交给柳璧桑扶持的人选,还轮不到他们两个。

    果不其然,那些郎君也知道,这其中柳郎君和胡郎君的背脊挺得格外直,粉面上的妆容也格外用心。

    柳璧桑捧着茶盏啜了一小口,心道可莫要把希冀寄托在他身上。于是那几个少年郎在下面奉承,他便在上面喝茶走神想中午吃什么,最后再一抚手,说两句宫里有你们来陪本宫真是太好了云云,将人打发走,殿中这才再度重归宁静。

    不过,算算日子,今日便是陛下例行雨露均沾到栖凤殿的时日了。

    柳璧桑吩咐宫人去膳房说一声,今日午膳与晚膳依惯例多加几道素菜,再减几道荤菜。

    那名为春晓的宫人略一犹豫,说道:“凤君,每回陛下来,您都这般安排。您明知陛下不喜素菜,为何还要做这种将陛下往外推之事?”

    况且,柳璧桑本就不爱吃荤菜,再这么一安排,桌上的菜一片苍翠,零星几块肉在桌子上渺小得可怜,陛下吃得难受,他们看得也难受。

    “本宫问你,从前这菜正常安排的时候,陛下一月来几回?”柳璧桑平静问道。

    “回凤君的话,一月两回。”春晓恭敬答道。

    “那如今呢?”柳璧桑抿了一口茶,又问。

    “……一月两回。”

    “这不就结了,”柳璧桑舒展眉头,“荤素搭配是一月两回,多素少荤也是一月两回,陛下要消止外面的声音,势必每月都要来栖凤殿这么几次。她既不愿多来,又不能少来,膳食如何安排,也就无所谓了。”

    “可您总这样,陛下难免对您心有怨怼……”

    “她怨怼她的,本宫安排本宫的。两日前我在御花园碰见她,还瞧见她嘴上起了火泡。虽则御医前后为她调理,但是药三分毒,还是多吃些菜清清火比较好。”

    他总是这样有理,所以自欺欺人忽视陛下的脾气,也忽视了自己的处境。

    春晓叹息,却也依言照办了。

    只是中午的时候,一殿的人却盯着桌子上那些绿油油的菜叹气。

    ——皇长女染了风寒,陛下留在陆贵君那里照看小皇女的情况,便不来了。

    是了,凤君,你还忽视了陛下对陆贵君的在意。

    钟菀兰晚上的时候也没有来,柳璧桑身着中衣,披着一件藕色披风,倚在临窗的小榻上,窗也不关,衣也不多穿。

    同样的情况,若是发生在其他侍卿身上,那定然是想要被风吹病请求陛下垂怜,但若是柳璧桑,那宫人相信他就真的只是单纯忘了叫人关窗。

    春晓默不作声上前合了窗子,柳璧桑还在走神想着事情。

    这几日要忙的事实在是多。

    首先便是皇长女满月宴上的那件事,陛下应允给镇北将军与宣郎君赐婚,且以卿主之礼嫁宣郎君。

    陛下那意思是要亲临婚礼,高堂之位倒也好办,镇北将军与宣郎君的双亲皆已离世,陛下受新人拜礼便是。这么一合计,这几日总得遣人问问陛下的时间安排,再择合适的黄道吉日。

    其次是宫中小选的那些男孩子的位分,也要在这几日分好,去问陛下的意见。

    最后是……先帝的忌日。

    这一点让柳璧桑万分犹豫,世人皆知陛下对先帝恨入骨髓,食其肉饮其髓都是轻的,怎么可能会当孝女贤孙为他大办奠仪。

    陛下怎么想的,他是不知道,只能去当面问问陛下的意思才行。

    他撑着下巴在纸上胡乱划着,心道事情可真是多,他瞧着头疼,陛下想必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宫人看着他一边信手涂鸦一边叹气,心道平日不得陛下宠爱,他可不像现在这般痛苦。

    或许,一如陛下所表现的那样对凤君无意,凤君好像也并不爱她。

    ……

    “今日小选据说进了不少侍卿家的男孩儿,你家派来的是谁,朕着人给他们高位分。”少女帝王不似平日那般淡漠,她望向榻上抱着女孩的男人时,满眼都是腻死人的笑意。

    “臣侍如今有陛下偏爱,家里人哪会再往宫里塞人,真那么做了,岂不是寒了臣侍的心?”陆贵君将怀中刚睡着的女婴放到一侧,笑盈盈地看向钟菀兰。

    “即便是不帮着你争宠,也总该安排人陪陪你,”钟菀兰长指抚上他的脸,眸光清亮,“你在宫里孤身一人,朕时常怕你受人冷箭,怕护不好你。多几个人在身侧陪伴,也多几份保障。”

    “臣侍不主动害人,自然不会有人主动害臣侍。臣侍不需要家里的弟弟们进宫陪臣侍。”陆贵君生了一双丹凤眼,平素眼睛微眯,总让人觉得他在算计什么,可见他所言所行,又磊落到让旁人自愧,“况且,臣侍不想让弟弟们分走妻主的爱。”

    “傻瓜,你这是吃味了?”钟菀兰别起他散在额前的碎发,哭笑不得道。

    “宫中那些哥哥弟弟得陛下宠爱,臣侍能安慰自己,君恩如雨露,泽被众生。即便心有些微怨怼,那也是怨别人家的儿郎,自己便化解了。可若是自家弟弟们进宫分走这些本就不多的雨露,臣侍再生怨怼,倒成了家中不孝不义之人,可没脸面见祖宗了。”

    “本就不多的雨露?”钟菀兰失笑,“朕偏爱你偏爱到前朝说你蓝颜祸水,你还不餍足,竟跑到朕眼前说道?”

    陆贵君双手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到了钟菀兰的肩窝上,嘀咕道:“这不是陛下予臣侍的恩典吗?陛下予了臣侍恃宠生娇的资本,若想要回,那可不能了。”

    “也就朕惯着你的小脾性。”钟菀兰拍拍他的后背,安抚道。

    陆贵君的脸藏在钟菀兰看不到的地方,所以她便也不能瞧见如今正对她撒着娇的男人真实的表情。

    平静、淡漠、没有一分沉沦。

    他出身并不高贵,父亲是母亲后来才扶起来的正室,他一个先庶后嫡的孩子,先天便比嫡系的姐姐哥哥们矮了一头,也总是被旁人灌输他将来得到的东西要比这些哥哥们少的思想。

    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但比起家族荣耀,他更在乎自己的荣耀。

    家族是否器重他,他不在乎,他只要尽职尽责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够了。

    至于帝王是否真的爱他……他微笑着圈紧钟菀兰的腰身。

    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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