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贵眷宴饮于师容卿来说不是头一遭,哪怕是高一些的门户设的大宴,对他来说也不过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京中居东乾偏北之地,春意来得自然是要迟了些,眼下说是设宴赏花,但能赏的也只有早春盛开的几枝,惯是赏花宴常客的芍药牡丹,如今还躲在骨朵里未曾探头。

    在柳家,院里所植早春所开花的植类却还没到可以赏玩的程度,不少花木尚在半眠半醒间,整个院子淡妆轻扫,倒添了几分风雅之感。

    花开不开也无所谓,反正所谓赏花宴也只是个由头,真实目的不过是拉拢各家关系,互通一些京中小道消息的有无。

    师容卿细细品着眼前席上用极强刀工切出来的鱼脍,吃了两口顿觉生冷,便放下了银箸,正襟危坐等着下一道呈来的小食。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贪口舌之欲的人,可这样的宴席,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喧闹的谈笑,他不愿多言,除了吃东西还能做什么。

    师容卿在等待中百无聊赖地发着呆,身侧坐近了一个郎君,师容卿回神看去,瞧着眼生,脑子里正思索着这是哪家的贵眷,来人便谄媚举杯,自报了家门。

    “聂少主君安,侍身是慎狱司直家的夫眷,母家是桓阳郑家,与少主君母家有点远亲,年少时曾见过几面,少主君可还记得?”

    师容卿不失礼节地与他碰了杯,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家里那些关系,才想起来师家有位旁支的舅父与桓阳郑家的一位旁支长子同嫁一家姐妹,是连襟关系。

    他垂睫饮下米酿,点了点头:“自然记得,若论亲戚关系,当叫郎君一声‘表弟’。”

    贵眷宴饮,被攀关系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师容卿早已习惯,便从容接了话。左右这郎君家妻主的官职与他家妻主没什么干系,横竖论不到妻主那边,那这郎君是攀亲戚也好,是闲得无聊也罢,应付两下也没什么。

    这小郎君瞧起来年岁也不大,性子不是个稳重的,大抵是在前几个攀谈的人那里碰了壁,如今得师容卿和煦对待,水汪汪的眼眸立时像小狗儿一般亮了起来,整个人又坐着往前蹭了蹭,热切道:“是是!是表亲!难为表兄还记得,真真是让做弟弟的受宠若惊。”

    接下来聊的东西,也不过是大宅内里的家长里短,师容卿时不时在他断句时点头应两下,他便又燃了兴致,连家里蹿进来偎着暖源下崽子的野猫生了些什么花色都说了一遍。

    听他眉飞色舞说的这些,这漫长的宴饮也不是那般难熬了。

    然而贵眷宴饮,有攀亲戚的,自然也有旧怨积恨之家在此处碰上了。

    师容卿与这位郑郎君聊了一会,便听远处吵嚷了起来,继而远瞧着那聚在一起的人堆乱成一团,像是动了手。

    这喜好热闹的郑郎君早坐不住了,拎起衣摆便带着小厮凑了过去,身影仿若师容卿幺妹养的一只喜好看热闹的小狗。

    片刻,他又“哒哒哒”急促着步子走了回来,做到师容卿旁边,面容哀婉叹息,眉目却是上扬的。

    “表兄,你猜这前院因何吵嚷?”

    师容卿很给面子地说道:“是汤水溅了衣裳?”

    “若真如此倒好处理,可惜不是!”郑郎君摆摆手,而后说道,“是白将军家眷,一正夫一侧夫吵起来了。”

    “这席上竟来了侧夫?”师容卿挽袖斟了一杯米酿,推给了郑郎君。

    郑郎君一饮而尽,絮絮道:“听说是柳家递的请帖是给了白将军正夫一份,然后是白将军胞弟一份,统共两份。今日这侧夫拿的正是白郎君那份,说是白郎君抱病,他便拿着帖子趁正君出门后,也驾着马车来了。”

    “即便是有帖子,一个侧夫也不该来此,这不合规矩。”师容卿蹙眉道。

    “嗐,表兄你久居内宅不常出来吃茶,便也不知,这白将军的侧夫是出了名的嚣张,偏生被白将军一家惯着,惯得更是无法无天。不过倒也难怪,若不是正夫母家秦家横插一脚,央着先帝赐了婚,在老家与白将军指腹为婚、青梅竹马长大的侧夫才该是正房!依我看,这帖子就是白郎君故意给这侧夫,要他来在咱们这些官眷面前欺辱正房郎君的。”

    师容卿本不欲背后多语人是非,可如今听着,竟是越听越离谱,哪有小舅子还偏帮侧室欺压正室,不禁叹道:“就算是微末时情谊,如今这般行径,未免太过分了。”

    “微末情谊这是一桩,”郑郎君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道,“再一则便是……这正夫嫁进门数年,膝下无女无子,侧夫那里一个女儿接着一个女儿,这不,年初白将军喜得幼子,还是侧夫的种。侧夫膝下有了两女一儿傍身,又有了妻主的疼爱与小舅子的敬重,反观正夫那里,只有一个正室的身份,还有一个没法子给他出头的母家,纵是母家再强势,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抱着正室的脸面过日子罢了。”

    话说多了,郑郎君低头喝米酿润嗓,而后继续说道:“现如今,白家连脸面也不给他了。方才那正夫一忍再忍,可那侧夫偏生张口闭口便是什么‘没种的公鸡’这般污言秽语的指桑骂槐,终是忍不住了给了那人一巴掌,挨了巴掌的侧夫怎会罢休,撸着袖子便与那正夫打起来了。表兄你想想,一个是出身闺阁、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一个是出身乡野、做农活照顾幼妹的莽夫,正夫哪里是侧夫的对手,霎时便被摁在地上不得反抗,旁的人瞧了会儿热闹,眼见着见了血才想起那侧夫的出身,手忙脚乱地给拉了开来。我到的时候啊,正夫捂着脸哭啼,眼瞅着是破了相了。”

    “秦家主系二女如今在朝为官,两者皆是陛下有意扶持的新秀,这事闹大了,秦家两位女郎定然不肯罢休。从前是白家的内宅事不便插手,如今在柳家院中闹这么一出,秦家再不为自家儿郎讨公道,失的可是秦家的面子。”师容卿将目光从半是义愤填膺半是看热闹的郑郎君脸上收回,轻声道。

    “诶?”郑郎君偏头,“先前秦家不出头,原是因为不好插手内宅事吗?我还以为是秦郎君嫁入白家多年,膝下无子,犯了七出之条,秦家自觉理亏,怕白家休夫自家面上无光,这才一忍再忍。”

    “膝下无子倒是小事,他毕竟是正房郎君,侧室有再多的孩子,按规矩也只能养在他的膝下,也只能叫他父亲。”师容卿淡淡道。

    “规矩?白家那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门户!”郑郎君愤愤道,“虽说规矩摆正了正夫与侧夫的身份,可若论亲缘、论宠爱,正夫膝下没有孩子就是吃亏的!没流着自己血的孩子,养多少年那都是白养!指不定待正夫年老无所依,指着孩子过活的时候,那自小养大的孩子早就转头去扶正自己亲爹了。”

    在郑郎君说话说得正上头时,师容卿微不可见地捏紧了酒盏。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倘若对孩子尽慈尽爱,好生呵护着长大,这孩子断不会做出如此背恩负义的行径。若真做了出来,做父亲的,自该反省是否教会了孩子何为德行。”

    听师容卿这么说,郑郎君一脸不尽然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但还有一句是‘人心难测’,正室德行无缺地教养孩子,将所有一切好东西都留给孩子,也抵不过在瞧不见的地方,旁人同那孩子嚼的舌头。表兄你命好,刚过了门便与妻主有了孩儿,自然是不知道膝下无子硬着头皮养旁人孩子的难处。我啊,就指望自己争气一些,别让妻主纳了人进门,到时候我找谁哭去!”

    郑郎君一贯粗心,师容卿又是个端庄稳重的,他自然看不见亲昵叫着的表兄微不可见的不适,絮絮说了一通,突然扬眉道:“诶!我瞧着那是不是秦家二少主君呀?也对,柳家这次宴席应当邀了不少人来呢!怎会没秦家家眷?这下可有热闹瞧了,我再去看看!”

    说着,便又提了裙裳跑走了。

    师容卿终是放下了被捏在手里久久忘了放下的酒盏,他不动声色起身离席,向远处人迹少至处走去。

    说来也好笑,此处花开灼灼,正是早春花树聚集栽种的地方,眼下却空无一人。此宴名为赏花,但每个人都知晓它的真实用途是什么。

    师容卿叫止小厮,独自一人往密林处走去。

    后宅院落无女子,他一人走得随性,方才心头郁结也纾解了不少,可再回想自小养在自己膝下玉雪可爱的男孩儿,耳边又不由得响起方才郑郎君的话。

    说没听进去是假的,这几日,他患得患失心重,郑郎君这无意的点拨,竟真让他产生“妻主与孩儿没有一个为他所拥有”的想法。

    明知自己想太多是自缚,可胸口的闷气还是随着叹息涌出唇腔。

    “聂少主君在忧虑什么?”头顶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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