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得,又要巧遇了。

    聂甘棠不动声色地将如临大敌的聂云霄牵住,平静看着那个人勒停马车,转头看向他们的方向。

    虽不见帷帽下的真容,但多半又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无奈开口:“可巧,圣子,又见面了。”

    聂云霄抓紧了她的手。

    娘亲啊娘亲,这哪里是巧遇,分明是大妖怪一路跟过来了。

    他抿着小嘴,往聂甘棠身侧躲了躲,心里期待他英伟的娘亲能不被大妖怪所蛊惑。

    “是很巧啊,将军,”洛折鹤单手执缰绳,另一只手空了出来,抚平衣上褶皱,“怎么这个时辰才用饭,这吃食好吃吗?”

    男人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好坏,似乎只是应景的一声寒暄,可聂云霄一听便觉心里不舒服。

    什么意思?这人是在嘲笑娘亲现下落难,吃不起好吃的吗?

    坏妖怪,跟那些个宴席上勾心斗角的小郎君一样讨厌!

    聂云霄兀自生着气,聂甘棠便开了口:“很好吃,圣子要来一碗吗?”

    洛折鹤摇摇头,帷帽轻晃:“不太方便。”

    像馄饨这种汤汤水水的东西不便打包带走,洛折鹤又没法子摘了帷帽在这儿吃,他直直地瞅了一会儿摊子旁的招牌,似乎是在记这类吃食的名称,转而目光再度移向了聂家母子的方向。

    “将军可订好了下榻的客栈?”

    “还没。”聂甘棠摇头。

    “不妨一起?”洛折鹤问道。

    “好啊。”

    一旁竖着耳朵听的聂云霄愕然看向平静应答的娘亲,小手捏了捏聂甘棠的手,示意让她看他,而后以眼神相询:娘亲,就这么又和大妖怪缠一起了?

    知晓自家儿子意思的聂甘棠躲闪着别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这问题,答不上来,没法答,没脸答。

    聂甘棠抱起满头疑惑的聂云霄抬步上了马车,刚带着孩子在车厢里坐好,原本坐在外头赶车位的洛折鹤一并挤了进来。

    “将军也不忍心让我一个男子在外面抛头露面赶车吧?”洛折鹤端正坐在与聂云霄相对的位置,一手递过攥着的缰绳,一手摘下了帷帽。

    白皙额头上已经压出了红痕,想也知道他戴了不短时间。

    “圣子说得对,”聂甘棠伸手拍拍聂云霄的小脑袋作安抚,接过缰绳道,“那……客栈我便随意找了?”

    “将军停哪便住哪,我听将军的。”洛折鹤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如是道。

    ……

    两个成年人在无声之间完成了某种沟通,夜色如墨之时,聂甘棠驾着马车停在一处客栈门口,从车厢里接出表情绷得紧紧的聂云霄。安顿好马车后,与洛折鹤一道进了客栈中。

    订房的钱自然是洛折鹤掏的。

    且只订了一间。

    聂甘棠出言订一间房时,头戴帷帽的洛折鹤似乎讶异偏头看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利索从钱袋子里掏了钱,只剩帷帽的垂纱在涌入堂中的夜风吹拂下轻晃。

    客栈小厮引着他们走上二楼的客房,殷勤道:“瞧您一家风尘仆仆,若疲累了想要沐浴,便下来知会小的一声,咱客栈浴桶颇大,也十分结实……”

    他说着,暧昧看了两个人一眼,继续道:“过往来这儿住的年轻妻夫都说好!”

    聂甘棠额头突起青筋,看着还想说的小厮,提醒道:“还有孩子在呢。”

    见聂甘棠没这个意思,小厮便识趣闭了嘴,将人引进房后便退了出去。

    聂甘棠拎着包袱去看了看客房中的床,比先前住的那个要大,躺三个人不需要挤。也不知是何心理,舒了一口气。

    直起身子打算同洛折鹤说话时,却见那人自一进门便作熟思状,聂甘棠不欲开口打断他的思考,便招招手让聂云霄过来,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狗形状的布偶,放到床里侧,示意他一会困了便到床里面睡下。

    说起来,这个小布偶还是洛折鹤给买的,收拾东西的时候,聂甘棠瞧着聂云霄喜欢,便顺手塞了进来。

    而此时,僵若稻草人的洛折鹤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冰霜似的睫,湛蓝眼底清澈,问道:“方才那小二说的浴桶颇大、很结实,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就是说……他家浴桶质量很好。”聂甘棠一哽,含糊说道。

    洛折鹤却不好忽悠,问道:“是像《慎狱司春风录》第三卷第十二回写的那样吗?”

    我求你不要再惦记你那个劳什子话本子了!

    聂甘棠心底无声呐喊,面上却噤若寒蝉,沉默片刻后打算装傻装到底:“不记得了,夜已深,圣子该歇息了。”

    “瞧将军的样子,应当说中了?”洛折鹤歪歪头,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当年我们在一起之时,还没试过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娘亲?”聂云霄爬到床里侧掖好床单,听他们的交谈,抱着小狗布偶探头问道。

    “没哪样,快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聂甘棠拍拍他的小脑袋,将他摁了回去。

    真小孩好敷衍,大小孩可就不好敷衍了。那人说完这么一通,便用一种澄澈无辜的眼神看她,固执地等着她的回答。

    那眼神,与洛折鹤当年说要同她试试话本子内容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这回聂甘棠可不信是他天真烂漫使然了。

    她什么都没说,褪了外衣便扯起被子躺了下去,背过身拥着小团子闭上了眼,身后的人静默良久,许是觉得她真的不会理他了,这才吹灭了室中灯火,走到床边,窸窸窣窣地解起了衣服,而后安静地躺在了她的身后。

    一室静谧,外头时有三两小虫声鸣。

    时至子夜,夹在两道匀长呼吸之间的女人睁开了假寐的双眼,她先是垂头看了看偎在她怀里睡得正香的孩儿,小心将他放置到床榻上,而后转过身,看向睡在她身后的白发青年。

    月华自半掩的窗扉映至他曝露在被衾外的银白长发上,寸寸流光引人注目,一如其主人眉眼的艳色勾人。

    聂甘棠抬起双指,微微掀开被子,比量着那人睡穴的位置。

    “将军打算让我睡到什么时候?”一双清透蓝瞳显露在月光之下,熠熠生辉。

    “圣子……你还没睡啊?”聂甘棠悻悻收回手指,用气音小声道。

    “将军囿于如今困境,不得不带我于身侧,这般不情愿,却只要了一间房,想也知晓是方便对我做什么,譬如拿走银钱之类?”

    计划是这么计划的,但洛折鹤说出口,就格外让聂甘棠脸红。

    说着,洛折鹤恍然:“啊,也有可能是将军用我银钱,不好意思铺张浪费。”

    “别给我找借口了,”聂甘棠艰涩开口,“我确实是想点了圣子的睡穴,拿些钱财带着小团子离开。”

    洛折鹤垂睫,由侧躺转为平躺,眼目望着窗外,轻声道:“这样啊……那将军改主意了吗?”

    “没有。”

    耳畔一声轻笑,聂甘棠望向莫名笑起的洛折鹤,而后听他道:“将军这样坦诚呀!”

    “……我保证不会伤你性命,只会让你多睡一会,待我与小团子走出一段时间,圣子会自然醒来。”

    “将军不杀我,是因为我是南炎的圣子,杀了我没法同南炎交代吗?”

    聂甘棠敛眸,说道:“不是,是因你与我无仇,甚至对我有恩,我没理由杀你。”

    “即便我似有预谋,穷追不舍缠着你?”

    聂甘棠轻点头,发丝在枕上摩擦:“毕竟没有证据。”

    “将军拒我于千里之外的原因,也确实是因我的身份,对吗?”

    “是。”

    洛折鹤又是一声轻笑,唇瓣张合,道:“将军,你知道吗?我曾设想过无数个圣子之外的身份,那样我们将会是何种结局。”

    聂甘棠无言,静静地听着。

    “倘若我是乡间小农男,长了一张漂亮小脸,兴许会被打马而过的将军看中,抱腰揽上马,带回府中,收作通房。”

    呃等等……她不是土匪。

    “倘若我是小门户之子,兴许会被将军的双亲做主,纳入府中,为将军开枝散叶,兴许还会因为先于正夫有子而被正夫嫉妒刁难,一身伤痕求将军怜惜。”

    ……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

    “倘若我是能与将军匹配的世家公子,兴许会被将军三礼六聘迎入府中,与将军生许多可爱的孩子,举案齐眉,彼此深爱。”

    嗯,这个想法比较正常。

    “就当我们正过着平淡知足的日子时,家族被卷入政权斗争,你我被迫和离,乱世之中破镜离散。若干年后月下重逢,相逢却不识。只在擦肩而过时,落下迫于形势无法相认的泪。”

    够了,她说够了……

    聂甘棠深吸一口气,正欲插话,那人却阖上眼,声音较前几句轻了许多,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愁绪。

    “我设想过无数个我们轰轰烈烈的相逢、相知、相爱的故事,甚至自我折磨地构想故事中有怎样刻骨铭心的误会与分离。

    “可现实中的我,却因这无法逃脱的身份,没有靠近将军的权利。”

    聂甘棠沉默,开口时,亦是一声叹息:“圣子,当年是你自己说的,你只享受当下片刻抓得住的欢愉。

    “勉强算得上相恋的过去我们已经拥有过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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