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理

    梁承生把头发吹到半干时拔了插头,他以前也这么吹的,闵沅说这样以后肯定得偏头痛,但他懒得吹全干。

    刚放下吹风机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叶姝夏。

    “梁承生,我到家了。”

    他沉默一会儿,说:“下次别那样了。”那边也安静,电话两头只剩均匀的呼吸声。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你心情不好,也没必要做很刺激的事放松。”

    那边还是没说话。

    叶姝夏握着手机,只觉得焦躁。她这段时间很烦,医院那儿隔几天就要提醒一次母亲的状况不好,今晚交的竞赛策划也被导师狠批了一顿。

    所以她才找梁承生的,他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找他。

    “可是,有危险的话,也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出事呢。”她低低说。

    梁承生皱了皱眉。“别想这些。”

    上初中那会儿,他就发现叶姝夏有点不对劲。她的情绪特别不稳定,夏天穿短袖时,手腕上还能看见深深浅浅的划痕。

    高三她就休学了,老师也就是说她心理有问题,没人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可她还是回来高考了,梁承生看见她时也不太惊讶,这么要强的人可不愿意浪费一年的时间重开。让他讶异的是在大学新生报到的时候看到她,他们在一个院,甚至在一个班。

    那时他觉得她的病应该完全好了,手上也没有新的伤痕再出现。后来班里去游乐园团建,有个过山车的项目,他坐在她旁边,启动前她问说:“如果出故障,我们会怎么死……”她的表情很平静,像是认真地问,他竟然能感觉到她有点兴奋。

    和外表看起来一点也不同,她是个喜欢追求刺激的。

    今晚她来找他,是想到公路去兜风。

    如果是平时他大概率会答应她,但今晚下了很大的雨,所以他给她打了辆车想送她回去。

    “你都不无聊么,一直平稳地活着?”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却没由地让人不安。

    梁承生垂眼想着。父母去世之后他确实觉得日子无聊难捱,但现在他有想要的东西,所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是件很幸福的事。

    “不觉得。”他说。

    这句话后叶姝夏似乎有些恼意,小声说了句“你一点都不懂”就挂了电话。

    梁承生放下手机,打开吹风机准备把衣服吹干。

    差不多的时候闵沅也洗完了澡,头上包着条干发巾出来,坐在旁边靠着沙发等他。

    他看她几眼,发现她一坐下就开始发呆,不知道想着什么。她一发起呆来就显得不太聪明,眼神像被掏空了。

    他视线一停,停在她身边那件黑色外套上。是她一回来就拿在手上的。那会儿他以为是她自己的衣服,现在看这个款式和尺寸,都不是她会买的,更像是个男生的东西。

    闵沅回过神,抬脸看他,他气定神闲的,好像不醉了,她又瞧瞧旁边的外套,盘着腿说:“这不是我的,是曲歆弟弟的。”

    梁承生没说话,神色淡淡地等着她继续,她在沙发上一盘起腿就要说很多话。

    她把今天晚上陪曲歆去接弟弟弟的事说了一遍,摇摇头,“我要是再小两岁,就要被他蛊惑了。”

    “再小两岁?”

    “嗯,小姑娘才吃那一套。”

    他哼笑一声,放松地把手臂张在沙发沿上,长腿交叠起来,“那你呢,喜欢哪一套?”

    “我喜欢年纪跟我一样的,不要和我太熟悉的,嗯,剩下的没想好。”

    梁承生挑挑眉,又低下视线,大手盖在她头上,揉了两下,“把头发吹干,我先走了。”

    “哦。”闵沅扯下他的手,听着外边还不小的雨声,说,“哥,你打车回去吧,现在下雨地很滑,你还喝酒了,骑车太不安全了。”

    “嗯。”

    “再见。”闵沅说。

    “明天见。”

    闵沅的嘴角垂下去,觉得这个周末太快太快了。

    周日下午两点要到班上自习,因为学校离得远,闵沅一般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坐车,每回都能和余阔碰上坐一班车。其实也不算巧,两人家隔得近,也都是一个时间出门。

    闵沅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收拾好书包看见余阔也上来了,跟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余阔坐在她后边,倾着身子上去问:“闵沅,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她半侧着脸和他说话。

    “等会儿我看看。”

    “行。”

    她正过身子,忽然听见有人喊了声“沅沅”,余阔在后面问了个“梁老师好”,然后身边就坐了个高大的人,座位一下子拥挤起来。

    “哥?”

    来人放好背包,解释说:“轮到我看自习课了。”

    闵沅点点头,拉好窗帘,抱着书包就闭上眼睡觉,车子也发动了。

    梁承生想起她小时候坐车时会靠着他的肩膀睡,现在却不会了。他想了想,抬手试探地按几下自己的肩,硌人。

    车摇晃一下,正午的太阳透过窗帘缝照在她脸上,她抬手把眼睛遮住。

    他压过去把两片窗帘绑好,就没有刺眼的光再透进来。

    大家说的似乎没错,高三学生在哪都能睡着。车上大多是学生,没有几个睁着眼的。

    她睡觉时总是缩着身子,就算路程不断颠簸,两人的手臂也碰不到一起。

    车上方播报着到站,闵沅也睡醒了,抓上书包要下车。

    梁承生打算跟着她一起走,却听她小声说:“哥,我们一起走不太好,就……”

    她话没完,被面前人打断,“说明白点。”

    闵沅皱起脸,这哪能说得明白,她难道要和他说,不想让人知道他是她哥么?为什么呢,因为他比她好太多了,她为自己的不优秀感到丢脸,所以这样。

    “不说,不说,赶不及了,我走啦!”她站起身,挤着前座和他的膝盖出去,急急忙忙地跑下车去了。

    梁承生恍然生出一种自己被人丢下的感觉。

    他走下车,和她隔了几米,前边的人撑着个遮阳伞,走得也不快,书包跟着小步子一颠一颠的。

    然后,身边就多了个人。

    闵沅倾了一下伞,抬头看向走上来的人,“余阔。”

    “嗯。”余阔隔得开了点,不被她的伞尖碰到,“你见过曲彦了?”

    “你怎么知道?”

    “曲歆说的。”

    “……曲歆怎么和你说这个?”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嘱咐似的说:“他的外套你就让曲歆还吧,少和他接触。”

    “怎么了?”

    “我爸都认识他了。”

    余阔爸爸在这片区的派出所工作,这意思是曲彦经常进出派出所。

    闵沅原本以为他只是比平常人爱胡闹,没想到这么没有分寸。

    “知道了。”她点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很快从车站走到了校门口,她跟他告别准备去一趟小卖部。

    梁承生看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孩走在树荫底下,都穿着蓝白校服,偶尔有点叶子间隙形状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很可怕的字。

    配。

    ……靠。

    他在经过的车窗上看了眼自己的模样,觉得自己也没有很老。

    只是比她大三岁而已,四舍五入也是同岁。

    梁老师觉得这个歪理是正确客观的。

    闵沅买了条冰棍,结账时碰见了曲歆,顺便就把装着外套的袋子给她了。

    曲歆拿过袋子,看了一下开始咬牙切齿:“烦死我了,曲彦又惹事儿了。”

    “……什么事呀?”

    曲歆的眉头皱成八字,“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他经常和人打架打进局子,好多回还是他自己挑的事。他读书的那片不都是职校么,就几个学校的混混,他和那些人一起,太可怕了……”

    几个职高挨靠着,那部分不听话的也就很容易聚到一起。闵沅不太了解那边的事,偶尔能听到有些同学讨论那边又怎么出事了,有多严重有多恶劣。

    她想起看到曲彦的第一眼,那时候就莫名地害怕。梁承生中学时候虽然也经常和人有矛盾,和别人打架,可那都是讨厌的人想欺负他,从来没听过他主动招惹别人。她最怕先挑事儿的人了,印象里这样的人都比较凶悍,而且诡计多端。

    曲歆边走边说,说以为自己那个弟弟只是早恋,只是爸妈经常被老师喊去学校,没想到去的不是学校而是派出所。

    今天是因为别人开了他的玩笑,他竟然把人家的门牙打掉了。

    “我知道应该不是什么正常的玩笑,可他也不能打得这么狠吧?”

    闵沅点头,觉得要是自己,也只敢回怼几句就跑走。

    “他这人真难说话,我都怕说错什么被他揍了。”曲歆摇摇头,“但是还好,不是被欺负的那个……”

    闵沅想起来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梁承生在上初中,个子还很小,和她差不多,在学校就总被后排那些人欺负。也还好,他会还手,也会告诉家长,袁若水也会帮他理论。

    所以应该……没留下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现在的模样可完全看不出有阴影。

    闵沅安慰旁边愁容满面的人说曲彦现在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因为曲彦看起来可真不像不懂事的。

    曲歆显然也没被安慰到,没办法接受自家弟弟的形象突然恶化,一整节自习都不太在状态,连放学去吃晚饭也没有很大的热情了。

    闵沅今晚准备去校外买点吃的。出校门时就看见周围的同学们在回头看着一处,不知道什么东西回头率这样高。

    她打量一会儿,也顺着人群的视线往后看,看见一个头发和皮肤都很白的男生站在学校旁的栅栏前。

    在一群黑头发的高中生里,确实很扎眼。

    闵沅收回视线要走,却听到那人不大不小正好传进她耳里的声音。

    “哎,姐姐。”

    她有点僵硬地转回去。

    那人走来,神色如常地轻佻,低头问她:“姐姐,我的外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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