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元镇边，一处偏僻的废弃民居内，烛火幽微。

    几日昼夜兼程，此处离江州已有一段距离，想来已经安全，于是洛长安与洛羽二人选在此地落脚。

    洛长安伏在废旧的桌案前，对着微弱的烛火，手中仔细地翻看着澄黄的钱袋子。

    “一两、二两......一钱、二钱......一文、两文......”

    她正细细算着，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抬头望去，洛羽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他合上门，快步走到书桌前，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几碟还冒着热气的菜，“小姐，先用膳吧。”

    一道清炒笋片，一道香菇油麦，一碟糖饼，还有一小碗冰酪。

    看着他摆在桌上的盘子，她愣了愣。她素来喜甜，只是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还能吃上甜食。

    服丧期间，他们都不食荤腥，这些菜看着家常，却比她想象中精致不少，她迟疑片刻，开口问道，“你从哪弄来的？”

    “附近的那个镇子有几户人家，我向他们买的。”

    “镇里人家，有这样的菜色？”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小姐近日胃口不好，我加了些银子，让他们做的精致些。”

    说罢，他将那碗冰酪放在她面前，“只是没想到这镇子上还有冰酪师傅，小姐尝尝，夏日里吃能清爽不少。”

    谈起银子，她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起这个，我有话要同你说。”

    他并未坐下，只是半蹲下来，离她更近一点。

    见此，她拉住他的胳膊，“你坐下吧，如今没那么多规矩，陪我一起吃点吧。”

    洛羽没料到她突然有此动作，愣了片刻，身子顺势向她的方法倾去，被他即使止住。他反应过来，点头称是，坐在她对面。

    “我今日算了算，我们一共还有七两三钱六文。”她从中挑出三钱递给他，“如今快要月末，这三钱你先拿着，是你这个月的月钱。”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倏地握紧，并未接过，“小姐......”

    她垂下眼，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如今我身如浮萍，朝不保夕，过不了多久，怕是连你的月钱都付不起。”

    她顿了顿，强压下喉中的哽咽，“原本以为找到江州知府，事情会有转机，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成了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

    她抓过他握拳的手展开，将那三钱银子放在他手上，又重新替他合上，“你实在没有必要再跟着我趟这趟浑水，这钱你拿着，天大地大，你走吧。”

    她收回手，等了半晌不见眼前人答话，她刚想抬头，就听见叮叮当当，有东西被他放在桌上。

    她抬眼望去，霎时一愣。

    他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钱袋子，将里面的钱尽数倒在桌上，还有一张陈旧的纸，放在桌上，直直地盯着她，“小姐，这是我八年来在洛府做工的工钱和赏赐，大概有三十两。”

    “你......这是？”

    “小姐当初买下我，是死契。虽然小姐将契书给了我，但在属下心里，属下一直是小姐的人，保护小姐，是本分，不需要任何银子。”

    他顿了顿，“我自小在奴隶窝长大，身处泥沼。是小姐给了我身份、姓名和安身立命之所。洛府对我来说，就像家一样。小姐对我来说......是家人，小姐要报仇，我也要，我不会走。”

    他将桌上的东西向她的方向一推，“这些都给小姐，小姐以后，别赶属下走。”

    她喉头一哽，眼眶控制不住地传来热意，看向他时却说不出半个字。

    他却不解其意，见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还以为她铁了心不想让自己跟着她，他慌忙站起来，“小姐，您别哭，您要是不愿意，属下可以远远地跟着您，不会打扰您的。”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她一把攥住。

    她抽噎了一下，手上没用什么劲，却轻而易举地拽住了他，“这么晚了，往哪去，快吃饭。”

    一顿饭草草用完，洛羽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偷偷看向她。

    她如今情绪下去，只有眼眶还带了点红意，见他这样，挑了挑眉，开口问道，“刚才吃饭你就这样看着我，是有什么事？”

    他一愣，耳根染上红晕，“属下只是想问，小姐给陈知府吃的，是什么毒药。”

    听罢，她抿唇笑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什么毒药，你同我一起长大，我身上有没有毒药，你不清楚？”

    “那......”

    她摇摇头，“是假的，诓他的，那不过是补气血的药。我们没有倚仗，若不留下把柄，万一他翻脸不认人，我们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那小姐不担心他现在出卖我们吗？”

    “不会的。”她叹了口气，看向窗外，“他放走我们，如今同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看她的兴致突然败了下去，洛羽抿抿唇，“小姐......恨他吗？”

    她没有回答，屋内沉寂了片刻，她才摇摇头，“不恨的。”

    说罢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也许一开始是有一些的，恨他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但转念想想，他也有妻有子，总不能为了我，赔上他们一家的性命。”

    ——

    夜色渐深，洛羽将碗碟送还至镇上的人家，推开民宅的门，就看见小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

    见他进来，洛长安向他招招手，“阿羽，快来。”

    他将门关好，走到她身边。

    “我刚刚想了想我们接下来的安排。”

    她从书桌下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随手挑了只炭笔，在纸上写下“皇宫”二字。

    “陈伯父说，是宫中有人要杀我。能做这样大的局，必定位高权重，此人怕是皇室中人。要查明真相，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宫，但如今长安是不能回的。”

    她在纸上写下“皇帝”二字，开口，“太后早薨，如今皇室中人，除了陛下，只剩下他的妃嫔、子嗣、同胞。”

    “妃嫔”、“子嗣”、“同胞”，纸上应声出现这六个字。

    她努力思索旧日了解的信息，手指点在“妃嫔”上，“后宫的事我所知甚少，只知道皇后逝后圣上并未立新后，如今后宫由沈贵妃代管。除此之外，位份较高的还有云妃、丽妃。”

    她摇摇头，手指滑到“子嗣”上，“圣上有六位皇子，三位公主，最年长的如今也不过弱冠，俱在长安。”

    她顿了顿，手指落到“同胞”上，“圣上的兄弟姐妹中，尚且在世的不多，男子皆有封地，女子......”

    见她突然停住不言，他开口问道，“小姐，女子如何？”

    她双眼霎时亮了起来，将手中的纸递到烛火上燃尽，才看向他说，“圣上只有一个胞妹，永宁公主，她的驸马是是会稽侯，二人久居建安，每年除夕会回长安赴宴。”

    洛羽一愣，“小姐，你是想去建安？”

    “正是，”她放下手中的笔，随意蹭了蹭手上的墨迹，“我们先去建安，改名换姓，想办法得到永宁公主的信任，到时候跟着她一同入宫，想必不会有人起疑。”

    思绪被打通，她心里重新有了指望。洛羽见她似乎不像昨日那般郁郁，心中也松了口气。

    二人收拾妥帖，熄了烛火。

    这间民宅很小，仅一进室，这才荒废至今。屋内只有一张草榻，勉强遮身。

    洛羽替她收拾妥当，从柜子中找出一床旧棉被，铺在了地上。

    “小姐，这里条件不好，今夜只能委屈您一下了。”

    自从出了江州，他二人不敢在客栈投诉，夜晚都是将马车停下，在马车中小憩。这会倒是难得能睡个好觉。但是......

    她盘腿坐在榻上，看着坐在地上的洛羽，“我倒无妨，只是这里阴森森的，夜里又凉，你睡在地上，万一得风寒了怎么办？”

    他愣了愣，迟疑着开口，“属下练武，身子好，况且如今是夏日，夜里也不会太寒。”

    她嘴里的话顿了顿。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今情况又极为特殊，莫说同室，便是同榻而眠，她也不会生出什么旖旎心思。

    不过这话到底还是被她咽了下去，只点点头，“若是夜里冷，我同你换。”

    洛羽没答，只是借着月色看她慢慢躺下，在被子里拱出一个弧度。

    她有些睡不着，老天爷似乎为她开了条新的道路，却没告诉她路的尽头通向哪里，她辗转反侧，末了长叹口气。

    “小姐......睡不着吗？”

    洛羽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让人莫名安心了不少。

    她在这腐旧的房子中，在这张潦草的床榻上，在她家破人亡的第二十八天，罕见地生出了一点倾诉欲，“阿羽，你今日选择跟着我这样一个孤家寡人，会后悔吗？”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坚定可信，“小姐不是，属下会一直陪着小姐，绝不后悔。”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她叹了口气，“日后，你若是有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会拦着你的。当日我给你起名为羽，原是希望你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想到阴差阳错，只是换了种方式把你束缚在我身边。”

    “不是束缚。”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如果不在小姐身边，才是真正的不自由。”

    她在夜色里浅浅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很不喜欢我这个名字。我住在长安城，长在长安城，那时总觉得以再以长安为名，未免俗气。”

    她翻了个身子，面对着他的方向，“直至此时我才明白，长安，原来是我爹寄予我的厚望。”

    “不只是厚望，也是祝福。”他顿了顿，“就像小姐给我的一样，长安也是老爷给小姐的祝福。”

    长久的沉默，他险些以为她已经入睡，才听见床榻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

    “嗯。”

    二人都没有再多言，她侧过头向窗外看去，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看到今日的月亮。

    今日是弦月，但从她的视角看去，却依旧那么明那么亮。

    她感觉有眼泪从眼眶滑落，印在枕头上，心里默念，“爹，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也一定会让洛家沉冤昭雪。”

    浮生千劫尽，长日一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