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来西亚的那段时光，对徐若若来说，很难忘。
因为她亲眼见证了一场奇迹。
天天自诩聪明的崔博居然会“失忆”。
从有许愿树的小渔村回来，接下来几天，徐若若和崔博的生活回归正轨。
做实验、看文献、整理数据，好像一切都没变。
只有徐若若自己知道，什么都变了。
从他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时候，就变了。
徐若若心里像住了一只小蝴蝶，每每想到那天晚上，就会扑簌簌地张开翅膀。
本以为到过许愿树下，她心里那个说不出的想法就能尘埃落定。
可是现在，好像更加摇摆，变本加厉。
她失眠了好几天，后来实在没忍住，趁做实验的间歇，悄悄跟崔博提了一句，关于那晚，他抱她的事。
崔博正在加样的手停了一秒，然后跟没事人似的，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记得了。”
徐若若“哦”了一句，没再多问。
其实心里，委屈极了。
实验结束她一个人住处走，红着眼睛，仰望星空。
身后那个欠揍的声音在再次响起：“喂！”
徐若若没理，照旧往前走。
“徐若若。”他喊她，追过来。
“干嘛？别告诉我你又想起来了啊！”徐若若努着嘴，背对他说。
“没。”崔博冷笑。
“那你干嘛来找我？”徐若若回了下头，瞪着他。
崔博摸了下鼻子，故意没看她，“就想跟你说一声，节日快乐。”
徐若若愣了下神，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国内的元宵节。
但是崔博从来没跟她过过元宵节。
“就跟我说这个？”徐若若问。
“嗯。”崔博认真地点了下头，再见离开。
徐若若皱着眉，继续往前走。
月光温柔地笼罩在异国他乡，周围的一切静谧而美好。
安静的氛围下，徐若若的回忆鬼使神差地转向过去，好像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从大二开始，徐若若家里就给她安排了各种相亲，想让她早点有个依靠。
后来徐若若被逼得没办法，博一那年的七夕节，去参加过学校组织的一次联谊会。
那次联谊会，现场爆满。
一轮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女生一排站好，等着男生过来选择和搭讪。
徐若若本来就对自己不自信，一直低着头，也不敢奢望哪个男生能过来和自己说话。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就在她耳边，嘲讽似的说：“你也来这种活动呢？”
徐若若一抬头，看见崔博。
他那天穿得很帅气，看着就是那种校园里会玩滑板玩乐器的酷盖男孩，和实验室里那个顺毛小师弟一点不一样。
徐若若被他说得，双颊通红，瞪了他一眼。
崔博当没看见，径直朝着徐若若身边的女孩伸出一只手。
他们牵着手走远，到旁边的吧台去闲聊了。
徐若若远远瞥见那个女生的侧脸，作为女生也觉得很好看。
她很白，瘦高个，长相很像邻家妹妹。
后来徐若若觉得，杨心跟她，就有点像。
崔博的审美，好像一如既往地稳定。
反正挑来挑去，永远不会是她。
那时徐若若很生气，拒绝了身边所有来搭讪的男生，等到散会，直接跑过去找崔博。
她那天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碎花长裙，还有小外搭和高跟鞋，跑起来很容易摔。
她跑的时候摔倒了，再抬头，崔博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笑。
“跟着我干嘛？”崔博问。
“我……”
徐若若说不出话，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干嘛。
去质问他为什么要当众羞辱她，还是质问他为什么跟旁边的女生牵手。
可转念一想那句话换作其他人，应该不会觉得羞辱，他和那个女生牵手，也是他的自由啊。
徐若若啊徐若若，你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你跟他之间，什么都不是。
徐若若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抱着踩脏了的裙子，仓皇逃跑。
跑到半路，身旁一阵风。
崔博停下自行车，拦住她，“上车，看你跑得这么慢我都着急。”
“你着什么急？”徐若若吼他。
“着急你今天实验做不完。”崔博冷漠地说。
“我实验做不做得完，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算了，晚上熬夜回不去别哭！”崔博说完，骑车就走。
“喂！你还真走啊！”徐若若小跑着追过去。
“想坐车啊，自己跳上来，能上来我就带你。上不来就算了。”崔博嘴上这样说，实际骑车的速度放得很慢很慢。
慢到，徐若若只要稍微扶住他的腰，就能稳稳坐上来。
坐好了，徐若若又赶紧把手放下。
自行车突然加速，她扶着车座，一动不敢动。
“有什么话想问，都可以问啊。”崔博迎着风说。
“也没……没什么想问的。”徐若若的声音非常弱，想了一会才说：“不过，你为什么没跟刚才那个女生一块走啊？”
“人家不喜欢我，没办法。”崔博很坦荡地说，“不过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徐若若皱了下眉，“你跟人家说什么，把人家气跑了？”
“没说什么啊，我说七夕节快乐。”
“然后呢？”
“她也说快乐。”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们俩吃了一个多小时的茶歇，在外面玩了会手机。”
“啊？”徐若若忍不住嘲笑他，“你是不是傻子哇，哪有跟女生示好说节日快乐的？”
“那我应该说什么？”崔博问。
“我也不知道。”徐若若低着头说，“你自己想去。”
崔博一路没说话。
风声也变得静悄悄的。
夏日的夜晚一如既往地燥热难耐。
到实验室门口，崔博冷着脸去停车，就把徐若若一个人晾在门口。
再回来，徐若若挡在崔博面前，很害怕地打量着他的眼睛，“怎么了，你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崔博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徐若若就一个劲解释：“节日快乐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够浪漫。”
俩人一前一后上电梯，等到电梯关门，崔博深呼吸一口气，才歪着嘴角说：“但已经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话了。”
电梯到达实验室的楼层，一开门，崔博就快速跑了出去。
后来，徐若若才从别人的口中打听到一点崔博的家庭。
他家里没有妈，但有个脾气还行的爸。
他爸欠了一屁股债，崔博一直帮忙还。
他从小打了不少工，摸爬滚打，钱已经快还清了。
就在这时候，他爸觉得时机成熟，可以过个好日子，于是给他找了个后妈。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被全家抛弃了。
他很难再对一个人很温柔，也很难再说一句好听话。
他觉得只有这样，让别人觉得他生人勿进，才能很好地保护自己。
但实验室师姐们是例外。
听王娴师姐说，崔博会把每一位师姐当妈妈。
因为他没有妈妈。
他很依赖她们，不管是实验还是学习生活。
只有在师姐们面前，他才会稍微温顺一点。
可惜，徐若若不是他的师姐。
也万幸，不是。
徐若若想到这儿，擦擦眼泪，转个身，想跑回去找他。
但谁知道，崔博不用找，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跟了她一路。
徐若若张张嘴，不知道问什么。
崔博抬头看天，张口就来：“就是顺路。”
徐若若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
那一刻她才觉得他们是很像的两个人。
一个不会，一个不敢，都不肯说句真心话。
不会的话，要学很久。但是不敢的话，咬咬牙逼一把，说不定马上就好了。
徐若若吞咽一口，缓了缓神，任由燥热的气息冲上脸颊。
虽然很难受，但还是看着他的眼睛说：“崔博，我喜欢你，所以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崔博愣了一下，本能后退了一步，“徐若若你别逗了。”
徐若若抿着唇，一脸严肃：“没逗你。”
“真……真的？”
“真的。”
崔博清清嗓子，“那个，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否则……”
话到一半，徐若若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他。
那种感觉，对崔博来说，无异于行星撞地球。
他不希望徐若若因为他失控时的一次拥抱而一时冲动。
他的女孩，值得更好的一个男生，爱护她疼爱她。
而这些，都还是崔博没有学会的东西。
他想要挟她离开，但是没忍心说出口。
崔博闭上眼，狠下一条心，只能满心期待着面前的女孩一口拒绝。
然而没有。
崔博没有等来任何回复，却等来了脸颊上，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的一颗吻。
他蓦然睁开眼，惶然怔住。
面前的女孩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后，悔。”说完摇摇头，比先前坚定一百倍地说：“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再多的话一句没有了，反而更紧地抱住他。
被徐若若抱紧的那一刻，崔博仿佛从过去所有不幸中获得了重生。
他的心跳在加快，呼吸变得真实。
就在这里，在他心心念念的女孩身边，他第一次觉得，生活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情。
他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在一起了，但崔博始终没敢给徐若若更多的承诺。
他很清楚自己的家庭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很不安。
和徐若若的家人熟悉以后，这份不安又加重了。
第二年除夕，崔博到徐若若家过年。
家里的布置年味十足，到处都是喜庆的大红色。
若若妈包饺子，还教崔博包。
起初崔博怎么也学不会，饺子破了好几个，崔博接连说着抱歉，但家里人谁也没有怪他的意思。
若若妈还专门装了一袋冻饺子，叫他回家的时候拿上。
崔博接过饺子，但还没想好，那个家，到底要不要回。
深更半夜，他拎着饺子在楼下徘徊，搓着冻疼的手回复一个又一个拜年的消息。
朋友圈里，有人恋爱了，有人结婚了，还有人学会了疯狂晒娃，比如杨乐。
崔博打发了一会时间，才想起来找到父亲的微信，打了视频过去。
和往常一样，电话在一阵寂寞的嘟嘟声中结束了。
他联系不上父亲，现在不得不考虑怎么跟若若妈解释饺子的事。
正想着，徐若若推开单元门，过来找他。
“在想什么？”徐若若问。
“没什么。”崔博看到穿戴整齐的徐若若有些诧异，“你不睡觉吗？”
“我妈让我跟你去看看你爸妈。”徐若若说。
“现在？”崔博惊住。
“不是现在，是明天，明天，爸爸开车送我们去。”
两家离得不算远，市里开车半小时就能到。
一路上，崔博都在纠结要不要跟他们交代自己家里的事。
一直想到快下车，崔博还是开了口。
此前他很忌讳跟别人说家里的事，也很怕别人因为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就另眼相看。
但是现在，比起被人看低的风险，他更怕徐若若一家觉得他不诚实。
他的话说得很快，说完了就低下头，再也不说了。
几秒钟后，徐若若一家人都笑了。
“笑什么？”崔博完全不理解。
“你家里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爸妈也知道了。”徐若若说，“瞒着你是怕你有负担。”
崔博愣在原地，缓了好一会。
等到下车，他牵着徐若若的手，慢慢走在后面，才问她：“所以你，不嫌弃？”
徐若若摇头，“你爸妈离婚跟你没有关系，姐夫爸妈也离婚了，他一样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以此类推，你也可以过得很幸福。”
她回想起之前，余徽晓问她，拼命喜欢一个人，值得不值得。那时她还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完整理论。
“崔博，我相信你能保护好我，当然如果有一天你需要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保护你。”
她相信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就是不后悔。
大年初一的晚上，两家人见了面。
崔博父亲和徐若若爸妈简单聊了几句，后妈对崔博的婚事不感兴趣，中途去接孩子放学了。
崔博和徐若若全程躲在卧室里，尽量少掺和长辈的事。
这里本来是崔博的卧室，但是现在给弟弟住。
这些年，屋里关于崔博的东西越来越少。
对他而言，这里的回忆也越来越少了。
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彻底跟这个家庭断绝关系。
但是好在，往后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新的家人——可能的家人。
崔博自己这样想，但从来没对徐若若说过。
节后他们一起回到实验室，分别在屏障内两个操作间工作，两个操作间当中隔了一面落地玻璃窗。
每天早上来，两个人穿上实验防护服，只有眼睛前的遮挡是透明的。
实验很多，工作很繁忙。
忙里偷闲的时候，他们就在那扇玻璃窗前趴一会。
不用脱防护服，也不用出屏障拿手机，见面很方便。
其实谁都听不到对方的话，但好像能看到彼此，就会很开心。
那一年的情人节，徐若若早早结束实验，兴高采烈地跑到玻璃窗前，拿了一张“节日快乐”的手幅，贴在窗户上，晃了晃。
崔博在专心做实验，完全没看到。
徐若若在玻璃窗前等了好一会，直到对面屋子里没有别人了，才拍拍玻璃。
崔博听到声音，但还是没过来，只是嘴角莫名其妙上扬到一个不对劲的角度。
徐若若知道他在捣鬼，又敲了两下玻璃。
崔博从水浴锅里取出加热的试管样品，趁着水蒸气向上乱窜的时候，走到玻璃窗前，任由溢出的水蒸气蔓上玻璃窗。
一片雾蒙蒙里，徐若若终于看到玻璃窗上提前写好的字——
“徐若若，我喜欢你”
徐若若眼睛微酸，眼见眼泪在眼角越积越多，氤氲的水蒸气飘到那句话末尾，原来还有两个字——
“才怪”
角落里还有崔博画的一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
徐若若被他气糊涂了，朝着那几行字狠狠拍了一下。
崔博不理他，自己笑自己的，趁着那股水蒸气还有点余力，崔博的手又快速朝下移动一行。
最后一行还有几个小字：
想见你的。
徐若若，我喜欢你，才怪想见你的。
试管冷却，水蒸气消失了。
玻璃上的字迹模糊不可辨认。
崔博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张便签纸，贴在玻璃上。
纸上用马克笔写着：以后每一天，都想见到你。